海派艺术的“大怪路子”,陈逸飞是不可复制的



时间:2020-10-19 17:32:20 文章来源:■ 俞晓夫 

  逸飞是不可复制的。在中国美术界,只有他生前真正活得像一幕幕舞台剧,无论是生还是死,在美国还是回来,都被炫目的聚光灯投射着,我们好像统统都在暗部。

  看到群里这么多旧人长吁短叹,表达无尽哀思,其实都是陈逸飞前前后后那拨熟人(年轻人是没有的),回忆回忆逸飞同时又说道说道自己,毕竟是十五年之痒,感同身受,试想,我们还会有多少个十五年。

  我和陈逸飞是同事关系,我很幸运毕业就分进油雕院,做了逸飞的同事,这是想也想不到的。后来是逸鸣告诉我:“阿拉阿哥后来告诉我,是伊帮了大忙,专程去戏剧学院挑来的,迭个辰光多少同学上门托伊噢,但迭个辰光倒是勿讲开后门的,风气正,阿拉阿哥只看业务。”我被逸鸣说得出一身冷汗,好后怕,静下来摸摸鼻头好像还是有良心的,没有什么不敬逸飞的地方。

  我年轻的时候在绘画上最心向往之的一个是陈逸飞,另一个是夏葆元。他们两者之间到底谁是我最崇拜的,一直很纠结。从本性上来讲,我好像是偏夏葆元的,作品里时时散发出舒服悠然而才情四溢。但陈逸飞则有所不同,作品流露出来的常常是一剑封喉的攻略,那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对天下的抱负。后来我们成了同事,交流到这个点,我说:逸飞,其实你更具男子气,你的内心是英雄主义。


陈逸飞作品 油画 《红旗》(1971年)


  他欣然接受。

  事后证明他短促的一生,基本上就是践行这个脉络。


陈逸飞在油画《黄河》前(1972年)


  当然人性是多重的,逸飞也一样,有其性格复杂的一面,尤其是面对滚滚红尘,抑或有时人总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时候。

  我很幸运,在成长的道路上能够同时碰到这两位至尊,因为艺术要有所成就,这个互补非常重要。

  在逸飞所有的创作中,居功至伟的当首推他和魏景山合作的《占领总统府》。在我看来,这是件史诗般隽永的伟大作品,在国内按理说政治属性很强的作品一般也是走不远的,而《占领总统府》却是个例外。你看,人们说到这张画,早已淡忘画的是什么,而牢牢记住的是绘画本身。对这张画,坊间只要一说起,便立马引来众口啧啧称赞,如同域外德拉克洛瓦的《希阿岛的屠杀》、列宾的《伊凡雷帝杀子》等伟大作品一样。我记得我见到这件作品的时候,这件作品的创作已近尾声,现场一片狼藉。


陈逸飞和魏景山在油画《占领总统府》前合影 1976年


  再一瞅,好大一幅画哟!人好像一个踉跄(不过在浮躁时代的今天,这张画的尺寸算小模子了)。只见两位小哥(现在语),一个上下前后张罗比划,同时还要搭讪来访者,一个独独于一隅闷头细抠。



陈逸飞在中囯人民军事革命博物馆


  当时还从警备区临时借调来一位虎虎生威的小战士做模特儿。他们打着灯光让他做动作,然后对结构,画速写。逸飞总抱怨速写画出来用不上,还就得靠自己编。只见他对着灯光来回折腾,甚至在模特儿身上自己编衣褶,非要弄出柯尔席夫、特加乔夫的效果来不可,那功力啊没得说!我在一旁学习了!同时我还要补充一句,葆元、景山、永强那时都一个样。逸飞还别出心裁地翻做了一个石膏群像模型,灯光一打,《占领总统府》的光的布局一下解决了。

  在那个于无声处的年代,有那么一群年轻人有意无意执着而刻意地自醒地去追求着俄罗斯(苏联)那大气的画风,那坚实无比的造型能力,是多么具有精神品格啊!那就是逸飞口中经常念念的、画画中最重要的:贵族气!


陈逸飞 魏景山《占领总统府》布面油画,335x460cm,1977年 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收藏


  我进油雕院那会儿,其实已是出国潮的前夜,那油雕院的白金时代开始进入了倒计时,那原本激情燃烧的创作岁月也随之进入了尾声。人心开始浮动,很明显,逸飞的着重点也旋即开始转移,他的心思也已不在作画上了,我和逸飞本可以密切接触的机会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再说在一个单位工作做了同事,每天按部就班,时间一长反倒没了鲜活,再加上逸飞社会上形形色色各路朋友太多,有一个圈子,为了忙出国,整天围着他转,插不进、饱和了,一直到出国。

  不过逸飞和我多少还是有些走动,早年出国每次回沪基本上都会来我家小坐,聊聊,送一些小洋货,托一些事,本来说好还要弄点外国邮票带给我太太哩。

  值得一提的是黄山会议。我们住一个房间。逸飞是有魄性的,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准头,舍得破费从美国特地飞过来(在当时算不得了的花费)参加这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重要会议,这是他的胜人之处。黄山会议是中国美术史上之惊鸿一瞥,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事后证明,大部分与会者后来都是新中国美术史上不可或缺的顶梁柱。记得逸飞是提前离会的,只见他抓紧与各路神仙握手,八面玲珑,风生水起,是除了广州的李正天之外,最活跃的一位,为他日后的江山社稷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对他的长袖善舞印象深刻。

  逸飞一向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但有一次例外。好像是刚去美国不久,悄悄地回沪,约我在花园饭店碰头,点了上等的工作午餐,好像有点倾其所有的意思,因为他说刚去(指美国)还不怎么发达,手上就这点活络。只见他单着一件白衬衫,领口也并不像往常整洁,不过整个人还是一贯的自若,还是画《占领总统府》的派头。他拿出一沓他画的草图,都是火柴梗式的示意图,他说你和英浩一样,黑白“老鬼”(擅长),他缺这些,咨询我如何处理,或者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案。我便用一支炭笔加橡皮,与他进行切磋,一直到很晚,只见那一旁侍候的“卫特”开始眼皮上撑竹头了。

  逸飞是极要面子的,非常注重仪式感,请人吃饭一定是考究的,宁可回去车钿没有走回去,但派头呒没不行。逸飞是非常善于学习的,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力打力,善于整合而决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后来的逸飞已成大亨,这也是他要的。每一次他做活动搞派对,都是气派十足,但一点不俗,非常精致到位,让我领略到标准的美国时尚文化。虽然场面花团锦簇,达官贵人如织,拉开了我和逸飞的距离,让我再也无法靠近他,但我还是暗自佩服他做大场面时的那种信手拿捏,同时还会想到菲茨杰拉德写的长篇《了不起的盖茨比》。


陈逸飞在欧洲(2001年)


  说到这里,我不希望各位拿逸飞和盖茨比作同质对位,盖茨比是小混混而逸飞是天才画家,问题是生命行程的轨迹都是差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乏味的套路,稍不留神就会被残酷的杀猪刀般的岁月所吞噬。历史已无数次地证明:上帝经常会给人类一个意外,对逸飞也一样,让还在凡间的我们去做无尽的唏嘘。

  有一次我有些意外地接到逸飞的一个电话:约我去他位于娄山关路上新世纪广场他家聊聊坐坐,长远没有碰头了,顺便去看看他新布置的居室。逸飞的家在顶层,所以房间特别高挑,我还记得到达门口却不见门,分明是一堵弯弯的墙嘛,无法叩之,须臾,这堵墙慢慢无声地移动开来,探出逸飞那神秘兮兮的脑瓜子!

  他随即告诉我,那是专门请老外设计定制的,多么超前的门啊,不过我心里想它真有点像一扇冰箱门,当代艺术其实就是混搭,一个“飞灵”好卖交关铜钿哟,可见它的主人之用心良苦。

  其实这个地方和油雕院咫尺之距,退休前上下班几乎天天路过,从不在意,但今我特意去寻找,还拍了照。我的内心还是起了涟漪,有些哽咽,伫立一会儿凭吊一下,故园旧事,人去楼空,那行色匆匆的路人哪会知道在二十多年前这里曾经居住过的一位风云人物。对我来说那宋庆龄墓地的亲和度远不如逸飞曾经在上海留下的那些点点滴滴,应该还他一个纪念馆,一个能够让他的灵魂真正得到安息的地方。

  那阿里巴巴芝麻大门打开后,逸飞翩翩地引我进入他的艺术空间,此刻我想,群里很多朋友一定都去过,肯定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惊叹不已!整个房间的格调是简约风格,多一件都没有,灰调,还有点暖暖的米色。整个屋内空间很亮敞,但窗外射进来的光却并不刺眼,静谧柔和,好像在娓娓地忠诚地侍候着他的主人:我们的逸飞大人。

  整个屋子是个复式结构的厅堂,挑高的,那隐秘的旋梯可以攀上你可以去尽情想象的私密。逸飞饶有兴趣地向我介绍了我就坐的沙发及周围的家具,并引申开去到那墙上装饰,统统都是意大利最前沿的时尚设计,让我一饱眼福,学习了,日后只消批发一点,就可以在别人面前摆弄摆弄。逸飞还介绍了桌面上物件摆设的理念,只见他语速放得更慢,让我感到是资产阶级面对无产阶级的侃侃而谈,哈哈,当然这是笑话,但我过于敏感的感受倒是真实的。


陈逸飞在虹桥新世纪广场工作室


  小坐了一会儿,逸飞突然想起了什么,告诉我宋美英没碰到过我,一直想见见,于是他隔空喊话:侬勿是要见见俞晓夫嘛,出来相帮相帮,倒倒茶水!但没有一点回音,逸飞接着说:她肯定瞄得到阿拉,阿拉看不到伊。让伊去。


陈逸飞 油画《藏族人家》


陈逸飞在西藏油画系列作品前



  由于我和逸飞不经常往来,所以相互间熟归熟但不随便,聚在一起从来不讲风花雪月,一如既往讲的还是艺术上具体技术层面上的事体,这次基本上是围绕他的西藏题材和海上旧梦两大主题展开,他想听听我的想法。其实我以为他对自己的画早已成竹在胸,只不过是找来知己再听听,再把把细节,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过人之处,缜密而又虚怀若谷。尽管他被奉承所包围,但他总有突围的方法,他实在需要听真话。


陈逸飞 油画《上海旧梦》


陈逸飞 油画《黄金岁月》


  我呢,将逸飞之请看成是逸飞对我的礼贤下士,说明我“立升”也有点的(请大家谅解我的鲜格格)。我们平时在上海倒也时有碰到,但总是场合不对,匆匆讲勿了几句就叉开了,没机会深谈。特别是有一次我去北京嘉德为自己的作品拍卖联系预拍事宜,经过展厅看到逸飞西藏题材的大作《山地风》正悬挂在那里,再一看逸飞就在旁边,来回踱步正等着预拍。两个上海人碰了一道,一通上海式寒暄,动静不小,弄得周围的北京人一个懵!看得出他非常喜欢自己这张画,我也非常喜欢,派头真还是大,在北京帮上海人撑市面。但当时我倒是还认真说了几句对这张画在处理上建设性的不同意见,逸飞很警觉,似乎听进去了,说回上海一定约我详谈。


陈逸飞 油画《山地风》


陈逸飞在油画《山地风》前 (1994年)


  上半天过得快,稍微弄弄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候,逸飞引我就餐,只见一桌子菜,好像是小吃的格式,一小碟一小碟的,足有二十几种,都是上等的过粥小菜,只见那什锦酱菜和小乳瓜衔几片放在那似故宫里传出来的、绘有粉彩的元宝小碟里,酱渍渍的,弄得我不忍下箸。当然硬菜更多,鱼腥虾蟹酱方醉鸡一应俱全,尤其是那道南风肉炖冬瓜盅……看得出逸飞之精致,极注意细节,宽厚用心,没有其余。事后想想,那就似逸飞那个大美术的缩影,设计、格调、味道,都有了。

  开吃了,逸飞却迟迟不下筷,看着我吃,我说你不吃看着我吃我怎么吃得下?侬就好像鲁迅看闰土,老爷看下人。于是他勉强拣起筷,但最后还是放下没有吃。我当时很纳闷,今天想来也许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到了不能随意吃东西的地步了,但人看不出,依然儒雅得体神气活现。

  我今天要如此落笔说这顿饭局,主要是要讲逸飞有天生做大亨的一面,学是学不会的。你们看他的气场,讲究排场,注重仪式,真还有点当年杜公馆的味道: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所以后来经商,大美术,拍电影,都与之有关,我还以为他曾在自己拍的老上海电影里摆过我受用的这套饭局,如今用来招待我,让我领略一番,来个英雄不问出处,尽管霓裳。


陈逸飞在集团办公室(2002年)


  说到电影圈子,这是个吸金的行业,多少资本融入其中,所以充满诱惑,但风险也大,似裸入狼群,极其高危,甚至要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初来乍到总要付学费,逸飞也一样,可惜的是他好不容易,差不多可以摆脱缠绕步入正轨时,死神却悄悄逼近……

  对于逸飞的回忆我暂就说这些。最后,我将写给葆元的微信摘一段作为结束语:

  我之所以积极参加这个群,其实是想恢复海派的尊严。去年我做张园,自觉将逸飞放进来也是为了海派,这和今天逸鸣做他哥哥其实是不谋而合。我们要恢复昔日之尊,必须先树一面旗帜,我想过,唯有逸飞最有感召力,他已变成了一个伟大的精神寄托,被人尊奉。其实真正形成站立起来的海派,就是逸飞为首的这一拨人,他们是真正海派的标志。


俞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