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履生:黄永玉“开牛顿先生玩笑”



时间:2019-2-16 13:29:55 文章来源:陈履生美术馆 

  艺术家的劳作很重要。没有劳作,就没有收获。

  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很努力,都是没日没夜。正好像大学的同学,一个班的同学数量不等,有多有少,但年龄相仿,都在一个起跑线上。久而久之,同一个起跑线上出发的同学慢慢的拉开了距离,尤其是时间越久远而这个距离就越长。那些掉在后面的同学不是不努力,有的可能是很努力。但是,劳作和努力是有质的区别。对于上了岁数的人,那可能又完全不一样,显然有很多人在职业生涯结束之后,或者是作为艺术家在功成名就之后,这时候很多的劳作就显得没有太多的意义。因为,他们在重复自己,重复自己的绘画题材,重复自己的艺术风格,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有些艺术家不一样,他们老了之后会想到“衰年变法”。他们面对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八十之后还在继续努力,毫不懈怠,还在寻求新的发展方向。而这个时候,有一些艺术家或者是因为身体欠安,或者是淹没在已有的名利中而不能自已。显然,这时候的差距又是另外一种方式。作为生前的名声,可能彼此也是相差无几,可能卖画的价格也不相上下,没想到几十年之后,生前享有很高威望的人,或者是生前卖画价格很高的人,在去世之后却一落千丈。而有些艺术家在身后反而会有强劲的反弹,会创造更高的社会效益和更广泛的社会影响。所谓的“持之久远”,在这个时候可能会表现出来。

  对于年长的艺术家来说,能够在八十之后还在努力去创作则是非常幸福的。相对于有些身体不好的艺术家,他们有很多的原因,或者是基因的问题,他们也非常渴望能在年迈的时候,依然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去努力,去焕发艺术的青春,像伏枥的老骥,“志在千里”。可是,他们确实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其具体情况各不相同。然而,这都是夕阳红的意思。夕阳的特别景观大致都是如此。面对此,大家会给予各种不同程度的宽容和理解,甚至是同情。可也有另外一些艺术家的表现却完全不一样,老而弥坚,老当益壮。他们在暮年的时候,除了身体不如当年之外,其艺术的状态和状况完全如同年轻时一样。至少他们年轻的心态能够驱使他们不断去努力;他们努力珍惜每一天的光阴,去把握自己的艺术在人生暮年的最后的发展。实际上,像白石老人那样能够有“衰年变法”的艺术家并不是很多,能活到他那么大都不容易。而现实中也有并不太珍惜衰年的,更有很多倚老卖老的,躺在功劳簿上重复自己的,或者像流水线那样重复自己青壮年时期的一些题材和风格。面对如此,人们只能是无奈的叹息。因为他们的年龄会得到人们的尊敬,他们的年龄会得到人们的宽容。

  相形之下,在高龄的时候如同始初那样,不忘初心,不断去努力,则让人们刮目相看。他们珍稀每一天的光阴。不同于年轻人的重要方面是他们知道自己的未来,实际上时日已经有一定的限度,因为生命的长度局限了他们的可能性,因此,他们非常的努力。从这一点上来论,黄永玉先生是值得尊敬的。1924年出生的他,96岁了。他每天无时无刻不在努力于自己的艺术创作,或者在思考一些艺术的问题。他不同于常人之处,是他的思想永动机一直在动,其思想一直闪耀着火花。面对他,回头来看他的劳作的质量,更是值得后学好好研究。黄先生平常一方面是写作,继续为完成他的长篇小说;另一方面,他依然在自己的绘画领域里寻找新的题材,把他那些生活中非常有趣味的内容,形成一幅幅画面。

黄永玉先生的生肖猪雕塑

  正月初六,给黄先生拜年。

  每次见到先生,他都是躺在他那专享的沙发上,他都会露出惊奇的眼神。在8月他的生日之后,又是好久没见了。依然是请安。

  和先生聊天是非常有趣的。他有很多知识,他有很多故事,好像永远说不完。

  我告诉他前几天去看他的学生刘勃舒了,并告知刘勃舒的身体不太好。先生说“他身体不好?他才多大啊?”我说“也85了”“才85啊”。先生告诉我“詹大(油画家詹建俊)昨天来拜年”“我亲眼看詹大学生的时候踢毽子,没想到也80多了”。黑蛮在旁边说“也88岁了”。显然,在黄先生的眼里,除了他写过的那些“比我老的老头”,其他基本上都是年轻的。

  想到先生在每年岁末的时候为了迎接新年,都会画一本挂历,这就有了它持续多年的生肖绘画。他把这些绘画集中在一起,于2017年1月19日在国家博物馆举办了“十二个十二个月——黄永玉生肖画展”。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展览,大家都非常有兴趣看他在这个12年之中的不断努力和积累,以及他对12生肖的不同的理解和认识,还有他画生肖的别出心裁。此后这个展览又先后于2017年4月23日在长沙美仑美术馆、2018年1月30日在深圳美术馆展出。虽然他在2017年初生肖展的时候说过不能保证以后每年还能都画生肖,但他确确实实还是想画一本不同于过去的月历。因此,我问先生,“今年画挂历了吗?”他告诉我,“原以为是二月底过春节,没想到今年是二月初,没来得及。”“把以前画牛顿的那一套画印出来了,也还有意思。”原来如此。

  每次见先生,都想看看他的近作。问过先生最近画画的情况,他说那有一张,是最新的上午画的。那张名为《真的》画,四尺,临时挂在柜子边上。画两位正在耳语,说什么?看官自己去想,反正说者说是“真的”。这幅画还没有完成,还没有上色,但题跋已经有了。

  先生告诉我想画一个喝酒的系列。这是他最有感悟的一个特别的内容,虽然他滴酒不喝。但是,他对于饮酒的尊重,以及他把人和动物的区别定位在喝酒与不喝酒之上,这些独特的看法都是具有他个人特色的一种见解。因此,在去年底已经完成了喝酒系列中的几幅。他说他的好朋友、那位著名的裱画师刘金涛曾经对记者说,“他有一次和黄永玉喝酒喝了一通宵,他真会吹牛,我从来没跟他喝过酒。”因此,我们看有些老人的回忆,实际上也不是都靠谱的。他们也不是有意吹牛。因为像刘金涛那样炫耀和黄永玉喝了一通宵的酒,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估计也就是说说而已,是喝过一通宵,但不是和不喝酒的黄先生喝了一通宵。这实际上是记忆中的问题。因为在人们的感觉中,黄先生应该是一个能喝酒的饮者,因为他的幽默,他的好客,他的各方面都像一位好酒之徒。黄先生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酒徒,他说什么鬼都不好,只有酒鬼是好的。所以,他设计了酒鬼酒,把他家乡的一个不出名的连酒瓶都没有的小酒厂变成了上市公司,酒鬼酒从此名扬天下。这是他的智慧所在,这也是他的能力范围。因此,他对于酒的特别的感觉,以及对于酒的特别的兴趣,希望能创作一个系列的作品,说古论今。

  先生让黑妮把已经画好的拿出来给我们欣赏,有《我背葫芦驴不累》《多保重图》等。非常特别的是,画上有长篇的题跋,一题再题,大大小小,左一段,右一段,这几乎印证了古人所说的“画之不足,题以发之”。显然,先生所画是难以再现他的内心所想,因此,写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内容。其中有一段题跋的字很小,难以想象96岁的老人能写那么小的字,大概只有三四毫米高,先生还不戴眼镜。他告诉我这纸不好,如果纸好的话还可以写更小的字,这真是奇迹。先生说,写很小字的纸要磨,把纸磨得光光的,就能够写很小的字。

  黄先生画画就是这样,有着一定的随遇性。并没有事先的谋篇布局,几乎是想到哪画到哪,想到哪写到哪。因此,他所表达的这种趣味性有点像漫画家,又想旧时的文人那样,嘻笑怒骂皆成文章。毫无疑问,从已经完成了几幅作品来看,他的这个“喝酒”系列是非常有趣的,也是值得我们期待的。显然,只有他能够胜任这样的题材,也只有他的肚子里有那么多的丰富内容,以及只有他作为一个不喝酒的人能够画出喝酒人的那种错综复杂的感觉。

  先生还对我说,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反正一直画,等有一天差不多了,画够了,就办一个新作展。先生不喜欢“回顾展”,说“没什么好回顾的”。

  五点准时告辞。我跟黄先生说先走了,黄先生这个时候说的话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他悄悄地跟我说,因为旁边还有其它的客人。“你画的那么好,为什么不画?为什么不好好画呢?你应该继续好好画。有些事情做了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你要把更多的时间用到画画上来。”是啊,确实是这样,有很多事情做的实在是没有意义。黄先生的教导非常重要,我跟他说“我会听您的,我会好好画画的。”

  先生送我一本2019年挂历。回家当即打开来欣赏,封面的画和一月序言的文字以及十二月的那画的印(己亥猪年)是新的。“开牛顿先生玩笑”一共是10幅,画上都没有年款。先生在序言中写道:

  这一组画是十几年前画的,觉得用来做新春的月历倒也不错,蛮有趣的。

  小时候读书,知道英国古时有位牛顿先生,坐在苹果树下,眼见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便发现了万有引力,成为伟大的科学家,心中很不服气,觉得东西从上面掉下来的现象很普通,我几乎天天碰得到。弟弟吃饭不小心饭碗掉在地上打破了。爷爷上厕所不小心假牙掉进茅坑去了,我都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我都不说,只可惜让牛顿先生抢先了几百年,没做成大科学家。报纸上登载宣统皇帝从金銮宝殿上滚下来,老师说,那不是物理现象,不算。戊戌岁暮黄永玉九十五书。

  挂历的封面上有先生做的对联:“己亥年成好,猪岁喜事多”。横批“大可开怀”。

  还是没听先生的话,没好好画画,又写了一篇。

2019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