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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鹏举:文人自有故事
- 时间:2013-8-28 21:51:41 文章来源:上海采风 文/本刊记者 刘莉娜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一走进坐落在七宝古镇北横沥路上的秦汉胡同国学馆,就听到这样稚嫩童音带来的琅琅读书声,让我瞬间产生一种抽离感,仿佛一路而来辗转而过的纷扰地下铁和热闹商业街都变得失真,恍然回到那个古韵悠悠的中国文化的黄金时代。
而这一处的“秦汉胡同”本就为七宝古镇一景,古名“解元厅”,推门而入,院落疏朗,虽名“胡同”,实则更像古朴书院,直入眼帘的两扇厚重的木门,门梁正中央挂着篆刻书画大师韩天衡题写的草篆体“秦汉胡同”匾额,古拙笃定;而两侧分列对联“吾以外皆吾师,倾此生为斯事”,加之青砖碧瓦,石径杂花,让我不禁对把我约来这里见面的“文人”陈鹏举愈加好奇起来。
今天说谁是“文人”仿佛有点无足轻重,又仿佛还有点模糊——文人是做什么的?可是我要见的这一位,还真的必须称之为文人,且看他那些毫不含糊的头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上海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上海市收藏鉴赏家协会执行会长、解放诗社社长,以及,我们今天约见的这一妙处,秦汉胡同国学馆的艺术顾问。
——作家?画家?书法家?诗人?亦或私塾先生?他都是,又都不是,所以这样的人我们只能称之为,文人。 七步成诗
就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文人也不是突然之间就琴棋书画百艺傍身的,如果一定要他总结一下自己“文人是怎样炼成的”,陈鹏举通常这样一言以蔽之:“做诗四十年,习文三十年,鉴赏文物二十年,写字十年,作画三二年”。事实上,最早改变他这位“学历初二的老三届”的命运的,也恰恰就是一首诗。
那是在1981年,某电台搞了一场开风气先河的社会公开招聘,当时因时代问题耽误了学业、做了翻车工的陈鹏举闻讯,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将会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然而,虽然心情澎湃,可陈鹏举自我审视了一番,又不免有些灰心:一来,自己并没有拿得出手的工作简历;二来,也无任何印成铅字、公开发表的艺术成果;三来,虽说因为历史原因“初二”这个学历是他自己从不讳言的,但用它来应聘文化单位还是有些心虚的。然而,陈鹏举身上的“文人因子”就在那时候初现了端倪,他索性把自己的简历写成了洋洋洒洒100行的长诗当作简历交上,于是,在整整4800人的报名材料中,他的“长歌”果然崭露头角,通过了第一轮“海选”,让他最终成为了400个幸运者中的一员。
而第二轮“海选”也不简单,是要为电视剧《裂缝》写一篇1500字的评论。“那时候我可从来没写过‘那么长’的文章”,翻车工陈鹏举被点中了死穴,然而拯救他的依然是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文人气,“整个笔试规定的时间是从8点半到11点,我10点钟就交了卷,其实时间再长,我也就写成这样了,不如爽快交卷,还能给人点印象。”提起这些畅快的往事,陈鹏举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很亮,让人不难想象他当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潇洒做派。最终,他这个学历初二的工人同志过关斩将,成功地进入了电台工作。而在电台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文气和豪情参与竞聘《解放日报》文艺部,面对7位高层决定命运的会审,发表了一通与主流观点相左的论调,不管不顾地说完走人,结果又是一击即中,自1995年开始创办《解放日报》“文博版”,担任了该版主编15年,并撰写个人专栏《文博断想》15年,从此走上了文学创作的专业道路。
不过,即使之后他创作了无数杂文、散文,陈鹏举说,他对文字的钟情依然最在诗上,所以最近他应出版社之邀,写了一本名为《七步成诗》的新书,书名虽是用了曹植“七步诗”的典故,里面的内容却是分“情、境、句、韵、律、篇、字”七步,洋洋洒洒三万三千言,对格律诗的形成过程和创作规律做了深入浅出的概括和总结。“中国是诗的国度,每个中国人都怀有诗心。中国格律诗,是中国人的个人修为,也是民族修为。中国人没有宗教,然而中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文化没有中断的国度。究其原因,正是由于中国文字、由于格律诗。”在《七步成诗》的开篇,陈鹏举如是说。 收藏是件深情的事
其实,说陈鹏举是个真文人,可不是因为他的那一长串头衔,而是因为他的气性——真正的文人,自古至今都应该是最好玩的一群人:他们博闻广识,又不落书袋;他们快意人生,又义重情长;若得闲听他们聊一聊文化,那必不会是故作深涩的古僻学究,而是有血有肉的人生感悟。所以,记者作为一名热爱一切新科技、新事物的80后,这一次听“收藏鉴赏家协会执行会长”陈鹏举聊收藏,竟也能听得入了神。
“潘达于十九岁丧夫,家中只剩祖父、祖母和她三人。然而就是这个弱女子,兵荒马乱之中,经历日寇七番洗劫,保住家藏西周的克盂二鼎。潘达于说,当年她只是记得祖父说,克鼎是祖上潘祖荫得自天津柯氏,盂鼎原是左宗棠所赠,是为了报答潘祖荫当年营救之恩。她说,这两件宝物外国人也知道在我家,曾提出用六百两黄金外加洋房交换二鼎,因此她更加感觉到了二鼎的重要。新中国成立后,二鼎由潘达于捐献给了国家。
“陈梦家二十岁那年,编了著名的《新月诗选》,之后又成考古学家,尤其为人熟知的是他对明代家具的赏藏。1985年,王世襄着录了他著名的《明式家具珍赏》一书,其中三十八幅彩版,拍摄的便是陈梦家的旧藏。从遗像上看,陈梦家有着出众的儒雅,也一定有着出众的敏感。他的妻子赵萝蕤,是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的译者,她曾对客人指着自己的座椅说:‘这是明代家具的祖宗元代家具,是梦家生前一直坐的’。”
短短两个小故事,我这个本于“收藏”二字无感的人竟也听出了味道,而对于我最初那个简单直接的问题“如何在商业与文化之间定义收藏”,陈鹏举的答案亦在故事里表达明晰:“在我看来,物件是主人是客,收藏家只是艺术品的供养人吧。但在这样的过程中,潘达于收获了道义,陈梦家收获了学养,更为难能的是他们的人生和整个生命都已充满供养人的快乐。收藏不正是为着一种付出吗?老年的潘达于,一辈子自食其力,笑得爽爽朗朗;而赵萝蕤,她和陈梦家毕生用过了中国最好的家具,已经诗意地活过了一生。” 书法的纸上性情
天地之间,什么最大?权力,官阶,抑或财富?陈鹏举说,天地之间文字最大。他说文字有脚,屈原、孔子、老子、李白、杜甫等都是通过他们的文字,走到现在与我们相见的。他还说文字永寿,再伟大的人,亦不过百年之躯,身外财富无非过眼过手,好比“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初秦始皇”。只有文字,可以承载你的思维和梦想,与天地日月同休戚,共生长。而书法,无疑就是中国文字的最美载体。
有了这样古美的“书法观”在前,陈鹏举对如今书法界的一些现象就很是看不惯:“书法对中国人来说,是近在左右的。然而近些年来,近在左右的书法,却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原因就是一个,就是书法赖以生成的文化素养的大环境下降,造成了书法和写字两个概念的混淆。坦率地说,现在的所谓书法家,甚至是所谓书法界的领军人物,有多少真正在书法?大抵也就是在写字罢了。”
那么书法是什么呢?书法和写字的区别在哪里呢?在陈鹏举看来,这可以从三个问题去认识,就是:写什么? 怎么写?谁写?“我们先说第一个问题:写什么?”陈鹏举侃侃而谈:“历来的书法家都不是文抄公。唐诗宋词或许可以写一些,但决不会仅仅是抄写。应该是有感而写,是借别人的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现在的所谓书法家甚至是很可笑的,他们可以怀揣一个本子,上面是前人的成句,让求字者自己挑,由他一字不差地抄下来。这怎么是书法呢?”用他的话说,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王羲之同时是字和文的作者;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的《祭侄稿》,颜真卿亦是字与文的作者;天下第三行书苏东坡的《寒食帖》,苏东坡还是字与诗的作者。书法的本真是尺牍,从古到今哪一幅传世的书法作品不是诗文书札的原稿?“真正的书法正是对所写文字的最称心如意的展现。”
而对于第二个问题:怎么写?陈鹏举亦言之有物:描红簿和五指执笔法,是用来学“写字”的,可惜很久以来,被当作了“书法”的铁律。“描红簿古已有之,五指执笔法也是很久以来的方法,是教人写字的,写端正的字,写实用的人人都能看懂的字。而书法和书法家不是由此产生的。书法和诗文一样是我手写我心。”陈鹏举说,人人都知道《思念》是毛阿敏的成名曲,可是有一天他在荧屏上听见这首歌的曲作者谷建芬唱了《思念》,竟然感觉比毛阿敏唱得更动人。“所以我觉得书法也是一样。”陈鹏举感言:“颜字只是颜真卿的书法,柳字只是柳公权的书法。书法怎么写?书法就是由着自己的心情写,由着自己的一一变成了文字的心情写。”若一定要把这种感觉具体化,他举出了一例:颜真卿的《祭侄稿》,写的是他内心的悲怆,所有的字为情所至,所有的涂改也都情感饱满——这样的万古不朽作品,完全可以回答这“怎么写”的第二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谁写?陈鹏举说,中国人用毛笔写字的时间比用硬笔写字的时间长得多,也就是说,中国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人都有机会成为书法家。然而最后是哪些人成为书法家了呢?“事实上是那些不是以书法作为主要成就的人。比如,颜柳是高官;苏黄米蔡,不是文人就是重臣;还有宰相李斯、帝王宋徽宗;就是王羲之,也是史称王右军的。”陈鹏举说,自己还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历来的书法家都是大人物呢?“后来我总结出来一个答案,就是书法不是技术问题,也不仅是艺术问题。书法是人文气象的问题,是心胸学养的问题。书法说到底是做人的问题。”——艺术是需要魅力的,所有伟大的艺术家,背后一定都有一个强大的灵魂。
“总是有论家说,傅雷和鲁迅对书法的尊重,是一种文化自觉。而傅雷和鲁迅是不被现在的所谓书法家认作同道的。”和陈鹏举聊天,我最爱听他举例子,这也正是我所说的和“文人”聊天的妙处——故事信手拈来,转折无处不在:“但我却认为,傅雷和鲁迅无疑是伟大的书法家。写字和书法永远不是一回事,现在不少书法家的文化素养低下,造成书法混同于写字,这是书法写到今天的可悲境遇。”陈鹏举说,譬如鲁迅或者傅雷,他们原本根本就无意去作“书法作品”,然而字里行间透露的那种刚正和静穆,那种珍贵的人文的气息,恰正是陆机、李白、苏东坡、陆游的书法精神延续。也是王羲之、颜真卿的书法精神延续。书法在当今背离了书法的核心:人文。这种背离,应该纠正。
陈鹏举近照
陈鹏举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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