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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森:大道至简话书法
- 时间:2013-8-23 17:47:24 文章来源:上海采风 文/本刊记者 刘莉娜
采访张森,很多时候我会陷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采访的是一位画家或音乐家,因为当我按响门铃准备一步跨入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法家之宅的时候,下一刻耳边就被轻快华丽的交响乐环绕,转脸又被客厅一整面墙壁的发烧级音响配置震撼到。四周墙上挂的是几张俄罗斯的油画和一小张丰子恺的书法;家居装饰有点后现代主义风格,简洁而明快,与众不同,全然透着艺术的魅力;门廊走道上那些走近了就自动亮起、离开了就自动熄灭的灯光以及多路的灯光遥控装置使人耳目一新;客厅的沙发又显得很古典,一打听,是他自己根据王世襄编明清家具书中的明式床榻式样和图案为参考,自行设计后找工厂制作成的。
张森不仅热爱生活、涉猎广泛,更兼言谈幽默又特立新颖,记者本人还没拿出录音笔,对面的采访对象就率先发问,问的却是我的出生年月日,而在我说出答案的下一秒——真的只有一秒——他就脱口而出那是个星期二,着实让我大吃一惊。然而生活中的风趣潇洒丝毫没有影响他对艺术的严肃,孔子曰“五十知命,七十从心”,然而凡是熟悉张森的人都知道,他的书风的形成可是在而立之年就初露端倪了,这是与他对艺术的认真分不开的。 真正有本事,不在乎专业和业余
一般来说,在中国传统书画上颇有建树的书家画家,多少都有点“幼承庭训”的专业背景,毕竟笔墨之技特别是书法上,对扎实的童子功还是很强调的。这一点张森也不例外,他的父亲是位国文教师,擅长美术和书法,张森在入学前父亲就开始教他认字、画画了。到了小学三年级写毛笔字的时候,张森的字已经被同学们羡慕“写得像大人一样”了。对此,张森说,当时临写柳公权只是写得很像而已,根本不懂得书法是怎么回事。到了初中,张森的美术作品亦被选到东德、日本展出,在读初一时的美术作品还入选了《上海市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美术老师看他在这方面有发展前途,特意建议他去考上海美专。然而,艺术的世界有多艺术,现实的世界就有多现实,因为家里的子女比较多,张森又是“老大”,教会他书画启蒙的父亲亦交托给了他长子的责任与担当,“父亲希望我早点工作,因为家里弟妹多,经济负担重。”于是,他考入了上海机器制造学校(现为上海理工大学),四年中专毕业后,学校要求他直升本科,考虑到家庭经济情况,他又放弃了本科,毕业便分配到了上海光学仪器厂,从事光学科技工作。这一段回忆张森说得很轻松随意,我却很在意当年那个少年心中是否有与理想擦肩的不甘——成为艺术家还是成为工人,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一定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然而张森的回答却很简单:“后来我父亲对我讲,真正有本事不在乎出身专业还是业余。”
也许正应了父亲这句话,张森真正走上书法这条道路,可以说正是从在工厂里的这一时期开始。张森回忆说:“当时沪东文化宫有个业余艺术团,要招舞台设计,好多人去报名,只录取一个人。我一考就考取了,因为我喜欢画画,后来艺术团的舞台设计都叫我搞的。”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的,只要你不忘最初的梦想、向着正确的方向哪怕只踏高了一步,眼前的风景马上就会不一样了。在沪东文化宫的日子里,张森的艺术之路愈行愈健:“有一次,任政、马公愚到沪东工人文化宫讲书法,我就去听着玩玩,结果任政看了我的字就说,上海的书法篆刻展览,你的字好投稿。”因为这个展览级别很高,张森并没抱什么幻想,只是依言写了张字寄过去,结果那张作品却入了翁闿运老师的慧眼,对他印象极好。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中日邦交恢复,考虑到中日书法交流,要培养年轻书法人才,经翁闿运先生推荐,张森调入了上海中国画院从事专业书法的创作研究工作。
兜兜转转,从“业余”到“专业”,张森终于回到了自己正确的位置。张森擅长诸多书体,尤以隶书蜚声书坛,学者戚文曾在《张森的隶书》一文中评其隶书:“这里的每个字都是跃动的。本来是凝重、森然、老成的隶书,被张森的神来之笔赋予了青春、流动、畅酣、活跃的气息。如果我们能从清人开创新的隶书中看到圆浑凸现的三维世界,那么在张森的隶书中我们已能看到流动着的四维世界。可惜的是,尽管张森在他的隶书中,加进了跃动的艺术想象的时间因素(跃动就包含着时间),但这些字仍然不能脱离纸面。所以它的跃动也只能是艺术的象征性。但你却不可小视这种艺术书法的跃动,正是它赋予了古老隶书的艺术新生命。” 用思辨追求书法的时代课题
其实除了书法创作,在书法理论研究上张森也甚有建树,今已七旬的他不止看起来依然年壮、风趣、思维敏捷,他对书法以及以书法为代表的古典艺术在当今时代的现况与发展亦有非常新鲜、独到的见解。
比如,张森认为:书法是艺术而不是技术。艺术是有个性的,它与一个人的气质、修养等诸多因素有关,所以练书法不能盲目地练,也用不着“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式的练。1996年上海东方广播电台实况采访时,主持人问“学书法是否要每天勤学苦练?”他回答:“字不可多写,多写就写坏了,如同炒肉片,两分钟炒熟了,十分钟就炒焦了。”
在张森看来,其实不论何种流派、何种风格的书法作品,都是通过字的点画和结构来体现的,所以学习书法只要在临写古代碑帖的基础上去探索,就能从中找出事物普遍性的一面。篆隶正行草,唐宋元明清,书法的门类繁多简直让人无从下手,但这些在张森看来却太简单了。以楷书为例,只要把魏碑墓志铭里楷书最普遍的笔法掌握了,逆锋行笔就是欧阳询《九成宫》,把笔锋提起来就是《雁塔圣教序》,含蓄一点就是《郑文公》,松散一点就是《石门铭》,都是大同小异,举一反三,以此类推,不过如此。“我这种观点就是复杂问题简单化。”张森如是说,“这就如同现在马路上小轿车很多了,小轿车有多少颜色?你数都数不清。但在我看来无非是红、黄、蓝三种原色的多多少少调配而成的。”雄辩么?有点。有理么?显然。
比如,在张森看来,一些诸如“某某书家总是老面孔”的批判说法是不能成立的,相反他认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面孔,会“变脸”的人未必是一个炉火纯青的书家,“老面孔”才是书法人格化的体现。“2000年左右,我们画院要求每人开一个展览,我正好手头作品不多,就跟另一个画家合并在一起开的,等于是开了半个展览。”张森举例说:“展览前面要写一段话嘛,我跟画院一个搞理论的开玩笑,我说我准备写:字如其人,一张字就代表我水平啦。至于变个楷书、草书,弄个十张、八张,无非是肉片、肉汤、肉丝、肉圆,味道差不多的。”结果那位同仁听了连夸他说得好,给他改了改,就做了画展开幕词——字如其人,书家皆一张字,肉片、肉汤、肉丝、肉圆,其味一也。说到此张森又补充了一例,“那次为了展览,我写了张丈二匹大的,有人见了说,哎张森,你这张字写得气派大了。我说你外行了,我给你吃完肉丝,味道好吧?我今天烧一台子肉丝,就是量多,有什么气派大?”
比如,针对“书法要与时俱进”“书法要走向世界”这一当前书法界颇为流行的观念,张森也有话说:“现在书法界有一句很时髦的话,‘中国书法要走向世界,要让外国人也看得懂中国书法’,于是,与之相应,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所谓‘现代书法’就应运而生了。年轻人血气方刚,壮志凌云,固然可嘉,但仔细想来,这种做法似有点盲目,而且急功近利。”在张森看来,书法创新是时代的要求,与时俱进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但创新怎么“创”?如何“新”?艺术上的创新,如同科学上的发明,是要在深入研究传统的基础上才能推陈出新的。而现在有些所谓的创新是强行求变,创出来的字既无美感,亦无个性,甚至不讲笔法,这种为创新而创新的结果,对书法的发展无疑是弊大于利的。“书法一定要讲究笔法,否定笔法,就谈不上书法。”张森严肃强调说,“书法的笔法,可以说是中国书法艺术的主导形态的精神折射,是笔墨表现的根与本,是不二法门。历代书法家都十分强调、重视笔法,无论是秦汉魏晋、唐宋元明及清代近代,凡是优秀的书法流传之作,都是达到相当的笔法水准。”因此,某些“现代书法”作品中为了创新而废弃笔法,运笔狂抹乱涂,线条形神涣散,这样的行为只能造成书法的“异化”而非“创新”,实不可取。
又比如,当大多数人都已经默认了艺术是没有统一的审美标准的,默认了对某些书画作品的“无法欣赏”只能归咎于自己“看不懂”时,张森却提出了观点独到的“书法品评的共同标准”。“风格各异的书法作品是可以通过比较分出高低的,因为它们之间具有一定的共性,即事物的普遍性。”张森说,“在科学高度发展的今天,对任何事物的描述、品评都应该讲求科学性、准确性。”于是,张森运用美学理论来分析书法的审美特性,具体提出了书法审美品评的三大标准:第一、字的点划要圆满周到。第二、字的结构要富有变化,但这种变化必须遵循文字演变约定俗成的规律,它与绘画相比制约性更大。第三、作品通篇要贯气,即所谓的气韵生动。这些论述都是过去未曾有人明确提出过的。 记者:你的隶书在书坛最有影响,能简单谈谈这其中有什么法门么?
张森:隶书里边不好有一笔楷书,否则就外行了。我认为书法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各种字的写法要符合文字演变发展中约定俗成的规律。隶书不可掺入楷书的笔法,因为楷书在隶书后面,这就好比只能说儿子的脸很像父亲,而不能说父亲的脸很像儿子。因为尽管A=B,B=A,其中有个因果关系,先有父亲再有儿子,原因就这样,所以学书要多思考。现在好多人学书,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记者:之前你说到“字如其人”,是说一张字就代表了你这个人的水平。不过坊间还有另一种解读,是说一个人字写得好,就说明他人品和学问也都好,有这规律么?
张森:在我看来,前人论学书要有“字内功夫”和“字外功夫”,“字内功夫”是指书写的技法,“字外功夫”是指一个人的学识、修养,两者不可缺一,都很重要。但是现在书法界一提到“字内功夫”往往就给你扣上一顶写字匠的帽子,什么写字讲技法是低级层次的,所以就忽视了对“字内功夫”的研究和探索。我认为学书首先要有“字内功夫”,“字外功夫”以“字内功夫”为前提,没有“字内功夫”何谈“字外功夫”。学问好了,字就好了,这是偷换概念,那还练什么字呢?诚然,古代许多书法家是文学家、诗人,然而更多的文学家和诗人并非都是书法家又作何种解释呢?至于“人品”,我们的人文精神很注重“人品”,人品不好,其作品就被人们唾弃,如南宋的秦桧为例,并非字写得好的都是好人。 记者:现在书法很热闹,展览会成风,怎么却看不到你的个展?
张森:到目前为止,我只开过两次个展。第一次是2001年我和画家张迪平在画院展厅合开一个书画展,准确地说等于开了半个展览会,展览会前每个人写一段话,我只写了一句,“字如其人,书家即一张字”,当时只展出了18件作品。第二次是应香港城市大学之邀,于2011年1月由香港城市大学和上海中国画院主办,标题为《会古融今——张森书法近作展》,展期一个月。所有作品是我在2010年10月一个月内完成的,为了配合展览,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张森书法》,也是我第一次出的大型书法集。 记者:在书法事业蓬勃发展的今天,也存在许多浮躁的现象,对于今后书法艺术的发展你是否有消极情绪?
张森:大可不必。第一、好在中国传统文化在,现在保留下来的历代碑刻和法帖都是我们当前学习借鉴的资料。第二、中国人每个人都接触文字,写字写得好的人还是有的。第三、现在一些年轻人血气方刚,要如何如何,等到他年纪一大,才发现原来的想法是不对的,艺术作品只有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留得下的才是艺术。
书法家张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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