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金色点棠梨

　　——漫谈宣德炉的前世今生

　　文 / 超然

　　竹林清筑，小炉焚香，是君子之居；飞檐叠拱，鼎炉生烟，乃庙堂气象。古人香事离不开各式香炉，素雅脱俗者，雍容端庄者，铜绿金黄，秋梨蒸栗，纷然不可胜识。遂有嗜古好雅者以各式铜炉入藏，火养其皮色，察鉴其款识，日日摩挲盘玩，于此中自得藏炉之真趣。

　　自先秦起，古人祭祀所用礼器即以铜为尊，《墨子》中描述大禹铸九鼎时记载：“使蜚廉采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文中之“金”即为青铜。青铜在商周时仍属珍贵的稀有金属资材，掌握铜矿是关乎国家武器兵事的要务，青铜刚刚铸成之色又金黄璀璨，遂被视为王权与地位的象征。至汉唐时，冶铜业的发展使铜器的造型与使用更加多样。尤其铜器耐高温且不易锈蚀的特点，十分宜作香炉之用。故而汉有博山生烟，唐有暖炉焚香，古人的香事与铜炉自此联结在一起。无论是天子的庙堂礼殿，还是文人的书斋雅室，铜炉焚香都是必不可少的室内陈设。

《宣德彝器图谱》民国涉园刻本

　　而谈及明清铜炉收藏，则言必及宣德三年铸炉之事，“宣德炉”之名也自此中来。宣德三年此次铸炉盛事，始见于《宣德彝器图谱》的记载中，当时的工部尚书吕震接宣宗圣旨，因当今宗庙殿堂内鼎彝形制皆不堪用，且宫中收入暹罗国进贡“风磨铜”一批，遂命礼部、工部以这批精铜铸造鼎彝诸器，作祭祀陈设及赏赐之用。查阅《图谱》可以看到，这批铜器运用大量洋铜、金银、药料，精心配比后，经八炼、十炼乃至十二炼方可成器，且器型皆以《宣和博古图》、《考古图》及宫内收藏宋瓷为蓝本，仿作青铜礼器及宋代瓷器，其铸造规模可称是前无古人。

　　自明晚期起，民间与宫廷皆大量仿铸宣德铜炉，虽称“仿铸”，这一时期铸造的宣德炉在质量上却不见逊色。尤其清康、雍、乾三代，宫中造办处专设铸炉处，参照旧藏宣德铜器仿作宣德炉，器型皮色仿古而创新，所用工料毫不逊色于明代。它们即便并非宣德铜器，也同样是文人雅士乃至清代皇帝热衷收藏的对象。

《宣德彝器图谱》影印本

　　如今收藏宣德炉，一般看其用材、器型、皮色、款识，其中尤以皮色最受文人雅士之喜爱。宣炉皮色之多彩，几与瓷器有异曲同工之妙。根据故宫在 2010 年 “明永乐宣德文物特展”中对十三件宣铜标准器的检测，明清宣铜成分都是铜、锌炼成的黄铜，部分加入了少量的金。但是通过改变其中铜锌配比和养护方式，宣德炉便获得了五彩斑斓的皮色。王世襄先生在《漫话铜炉》中有这样的描述，“历来藏家欣赏的就是简练造型和优雅铜色，尤以不着纤尘，润泽如处女肌肤、精光内含、静而不嚣为贵。这是经过长年炭墼烧爇 , 徐徐火养而成的。铜色也会在火养的过程中出现变化，越变越耐看，直到完美的程度”。赵汝珍在《古玩指南·宣炉》中列举皮色四十余种，如黄白似梨皮者称棠梨，红中泛紫者称枣红，黑黄带白称腊茶色，黄褐偏深者称栗壳，黄似鳝腹有纹理者为鳝鱼黄，黑黄似藏经纸者为藏金色，黑色带青如蟹壳者为蟹壳青，紫带青黑色似茄子皮者为茄皮紫，如旧玉之土沁者为土古色，华丽者甚至将金泥薰擦于炉身，烧后形成金片散落的效果，称作渗金。

　　宣德炉造型洗练，线条优雅历来为人称道，当年宣宗下旨铸炉一万八千多座，《宣德彝器图谱》所记录款式不下百种，其造型大多源自《宣和博古图》、《考古图》及宋代五大名窑，典型如鼎炉、彝炉、鬲炉、钵炉、筒炉、台几炉、竹节炉等，不同类型的炉有不同用途，无论作为文房清玩或置之庙堂都不失庄重雅致，即使后世仿铸，细观其口、耳、底、足皆深具法度，绝非随意为之。据《金玉青烟》中统计，宣德炉的耳有五十余种，如常见的冲天耳、桥耳、鱼耳、戟耳、蚰耳等；足有四十余种，如三足、四足、圈足、乳足、马蹄足、戈足、竹节足等。项元汴《宣炉博论》中曾提到“吴下宣炉其款制，首尚乳炉、鱼耳、蚰耳，以此三种皆庙堂文房之所御用也，款式典雅，朴素无文，置之几案，何妙如之。”从历代藏炉名家著作中可以看出，最受藏家喜爱的款式并非仿三代青铜器的庙堂大器，反而是仿宋窑的炉品更为流行。

　　明 崇祯辛巳王伯子款蚰耳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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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 康熙六十年制蚰耳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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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蚰耳炉，《宣德彝器图谱》载“釉龙耳，款出定瓷，式大雅”被誉为“诸炉之冠”，深受宣宗喜爱，成为御书房御用炉品并被分赐诸王。从造型看炉耳弯曲如蚰，腹部圆鼓而略扁，蚰耳两端均在颈部位置，年代稍晚蚰耳的尾部逐渐延伸到炉的腹部。

　　鱼耳簋式炉

　　《金玉青烟》P226，1996 年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出版

　　鱼耳炉，也是沿袭自宋官窑款式，同样被《图谱》称为“诸炉之冠”。双耳下端分叉以象征鱼尾，典雅大方，玲珑有致。双鱼耳来历说法不一，一说其为佛家八宝之一，亦有说象征鱼水之欢，此造型之宣德炉被宣德帝置于燕居密室之中。

　　明 『贻月斋』款冲天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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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天耳炉，只用于以搭配乳炉，也是目前所见最多的款式，形制极美，通体略扁，重心偏下，线条流畅，下承乳足。庄重素雅，有“敬天法祖”之意。因此常置于乾清宫，御书房内，或分赐诸王。

　　明 三径清赏款戟耳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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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康熙 戟耳筒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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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戟耳炉，据《图谱》记载，戟耳炉仿照宋瓷款式而制，因其耳如兵器中的戟头而得名。御赐刑部尚书及左右之物，寓意捍邦卫国，平准正义。铜炉中戟耳成器者，十余种类，多雄浑而豪威。清初仿宣德铜器多以原物为蓝本，其气质风度亦能承袭完整，颇得宣炉真意。

　　清乾隆 铜四方朝冠耳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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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冠耳炉，因两耳部形似古代官帽上的双翅而得名，仿南宋姜娘子制器款式，宣宗时用来赐给詹事府、翰林院及国子监等十位主事大臣，寓皇家威严。今日在故宫殿前陈设中仍然可以见到各式朝冠耳炉。如宝华殿前即有一尊“三足宝鼎青铜大香炉”，立于汉白玉须弥座上，清代皇帝每年数次在此拈香行礼，足见此式朝冠耳炉具有极高的等级规制。

　　清早期 象耳炉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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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耳炉，《图谱》记载源于宋代官窑款式，明宣德年间仿铸并赏赐工部尚书，礼部尚书。佛经中普贤菩萨坐骑为白象，象耳象征不畏艰辛、普度众生，亦有“太平有象”的吉祥寓意。

　　清初 兽耳含环钵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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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钵炉，器型圆若垂珠，饱满素雅，仿宋填漆款式，因钵本为佛家用器，因此钵炉多为佛前供器，宣宗用以赐给天下寺院。

　　明 映帷斋制天鸡法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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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盏炉，《图谱》中载法盏有“雁翎法盏炉”、“悬珠法盏炉”和“连珠法盏炉”三种，仿元枢府窑款式。因法盏是道家法器，因此宣宗用以赐给天下道观。

　　清康熙 / 雍正 四方压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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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经炉，又称押经炉，有高脚、低脚之分，以一双鋬耳为其特点。据记载，此类铜炉“照宋定窑高脚压经炉款式”及“照元朝枢府窑低脚压经炉款式”铸成置于各地释道二教的寺观之中，是为宗教供器，故有“压经”之名。

　　?清 徐伯调款马槽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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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槽炉，又称四方炉，铜炉形制依“天圆地方”之传统观念而制，其中又以取“天圆”者多，取“地方”者少。马槽炉长方形，形似马槽得名，实则炉中棱角方正者，不同于敬天圆炉，乃礼地方炉，存世量较之前者稀少。

　　清早期 如意耳筒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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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图谱》中记载的宣炉种类已是异彩纷呈，仍不能涵盖明清宣德炉形色之万一。自明末以降，官民两方铸炉皆兴盛之极，除以《图谱》为蓝本铸造经典形制外，亦多见推陈出新者。故如今所见的明清宣德炉，虽然器型仿古，但丝毫不泥古制，往往能见到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巧器型。

　　明末清初 铜鎏金洗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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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有循《图谱》之制，模仿青铜礼器及宋瓷形制者；也有在经典宣炉形制的基础上，改变耳、足等部分的造型，创成新颖形制者。正因器型与装饰种类的不断丰富，宣德炉才能不断焕发出新的生机，历经明清两代仍长盛不衰。

　　尤至乾隆一朝，高宗弘历本人的审美喜好深刻影响着内廷铸炉处的作器风格，此期的铜炉虽然多仿商周礼器造型，但也融入了乾隆朝的装饰风格，尤其烧古、鎏金工艺的运用，使此期铜炉极具时代特色，亦是藏炉爱好者们争相纳藏的对象。

　　除了富有诗意的各式皮色，简约典雅经久不衰的造型外，宣德炉的个性也寓于款识之中，“玉堂清玩”、“满座氤氲”、“贻月斋”这类私人堂款自不必谈，官款中也同样带有本朝特色。皇帝本人的审美，以及宫廷工匠的书法素养，都会使铜炉底款中融入当朝的独特风格，赋予每个时代的宣德炉以不同的气质风度。

　　纵观中国古代的铜器发展，将棠梨、栗壳、杏黄、藏经纸等斑斓皮色引入铜炉中，又配以各式仿古器型和雅款，这种文人情怀在金石铜器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宋人云“炉烟袅孤碧，云缕霏数千”，今人面对案上宣炉仍能体悟此中意境，这大概正是古物收藏之真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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