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倪瓒，便觉惊艳。

　　他的纯粹，如同其笔下的世界，清净简淡，容不得半点纷争与污秽。往往以极少的笔墨勾勒出远处错落的山峦，近处影寒的古木，逸逸脱俗，萧索如隐。中景则多是潋滟的湖光，若浅水遥岑即离，却又无甚波纹，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偶有一二高士，盘坐寂静中，不涉红尘，谪仙人一般，恬淡悠然，令人心向往之。

　　倪瓒（1301～1374）

　　倪瓒，元代画家、诗人，号云林子、荆蛮民、幻霞子等，擅画山水和墨竹，构图简约，意境幽深，与黄公望、王蒙、吴镇三人并称为“元四家”。著有《清閟阁集》15卷。

　　「1」

　　“云林子”倪瓒

　　据载，倪瓒自小家境富有，赀雄乡里，其兄长倪昭奎为道教中上层人物，地位尊崇，既无劳役租税之苦，又无官场倾轧之累。得兄庇护，倪瓒从不为生活所困，其人又博古好学，或赋诗，或作画，无纨绔子弟习气。

　　对此悠然闲适的生活，其曾作《春日云林斋居》一诗，诗云：

　　晴岚拂书幌，飞花浮茗碗。

　　阶下松粉黄，窗间云气暖。

　　石梁萝茑垂，翳翳行踪断。

　　非与世相违，冥栖久忘返。

　　及至五十岁时，倪瓒突然变卖田产，散尽家财，隐遁于太湖一带，此后二十余年心无尘境，皆以书画自娱，独善其身。性情之清高，恰如其号“云林子”所言喻，终其一生，不事俗务，于云林间放浪形骸。

　　而画亦如其人，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曾言：“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真，米痴后一人而已。”

　　以“古淡天真”形容倪瓒，足可窥其之“脱俗逸气”。

　　「2」

　　倪瓒“挑剔”的朋友圈

　　“云林子”倪瓒生性孤高，淡泊名利，曾作《述怀诗》以表心志：“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今名。”，此外，其又有着异于常人的“洁癖”，稍有粗鄙者，即断绝往来。因而倪瓒对交游者，十分挑剔，诗文唱和者，更是寥寥。

　　除了为人所熟知的黄公望外，据笔者考证，另有“陈惟寅”与倪瓒之交契匪浅。

　　陈汝秩（1329—1385）元明间苏州府吴县人，字惟寅。工诗文、善书画，每倾资购书画。力贫养母，有闻于时。洪武初以人才征至京师，以母老辞归。弟陈汝言，字惟允，与兄并有俊才，有大髯小髯之称。另据张适《陈惟寅扩志铭》中载，陈汝秩“生而警敏刚介，才气过人。早失怙，能力贫以笃学。工于诗文，有古作者之风。

　　而倪瓒自称“懒瓒”，亦号“倪迂”，笔者私以为“懒”者即“不事俗务，悠游于世”，可窥倪瓒之超逸；“迂”则为自嘲迂气，不合时宜，此正是倪瓒品格高洁，坚持自我操守的体现。

　　据考，倪瓒曾作《赠陈惟寅》，诗云：

　　三十不娶妻，四十不出仕。

　　消摇岩岫间，翳名以自肆。

　　“三十不娶妻，四十不出仕”由此可见陈惟寅亦是持节不仕的散逸高士，倪陈二人彼此惺惺相惜，自然情理之中。

　　此外，在《清閟阁集》中，有一段1362年倪瓒写予陈惟寅的序言：

　　十二月九日，夜与惟寅友契篝灯清话。而门外北风号寒，霜月满地。窗户阒寄，树影零乱。吾二人或语或默，寤寐千载，世间宠辱悠悠之话，不以污吾齿舌也。人言我迂谬，今固自若，素履本如此，岂以人言易吾操哉。

　　行笔至此，倪瓒、陈惟寅二人的文人风骨，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是年，倪瓒又与陈惟寅远游，其于《如苏钱塘怀古六诗》作诗纪念。此外，在倪瓒《来鸿轩诗并跋》中，亦有提及“惟寅”，以“高士”呼之。

《来鸿轩诗并跋》

　　倪瓒与陈惟寅之弟陈惟允亦有交谊。

　　「3」

　　倪瓒“西林禅室图”

　　倪瓒与陈惟寅交契如此深厚，虽不若伯牙子期那般为人熟知，时至如今，笔者却依旧可从只言片语中感受他们的知音情深。

　　陈惟寅1362年曾为倪瓒作“ 清閟阁图”，并跋：至正壬寅秋八月十八日过访云林老友，因出素纸命予作此，率尔点染并系小诗，大方不值一咲也。斜日新凉宿雨收，相逢蒋诩在南楼。偶然弄笔阑干畔，为写江湖落木秋。汝秩顿首。

　　文人高士相知相交，必定书画相和。倪瓒也为陈惟寅作“西林禅室图”，著录累累，流传至今，为世人所珍。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纸本 40*50

　　嘉德2019年春拍

　　款识：惟寅微君命写西林禅室倪瓒

　　收藏印：”敬宗”、“李应祯印”、“小华阳口经秋”、“子惟审定”、“石居曾赏”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纸本 40*50

　　嘉德2019年春拍

　　另纸：

　　张延厚（1871-？）题：倪云林画，无上神品。云林人品绝高，故画亦高古，迥异恒蹊。此帧为徵君画园林小景，竹石幽蒨，尤为杰作。陈徵君，苏门高士，画着色山水，力追二李。洪武初用人才，徵以母老力辞，其性情与云林有针芥之合。宜云林作画一笔不懈如此。徵君弟惟允，即以弹弓弹粉笔，改黄鹤山樵泰山图为雪景者也。读此画同附识之。桐城张延厚伯未父题于潦湖寄庐。 钤印：臣厚私印、伯未

　　石谷子谓云林画有婀娜如美人者，有泼赖如猛士者，得此帧一再展玩，知古人之品评洵一字不苟下也。丁巳（1917年）闰二月十四日清明重装因识。华曰曾。 钤印：曰曾长寿印信、子唯

　　传承:

　　一、上款人：陈惟寅, 即陈汝秩, 1329-1385 , 洪武初，以人才征至京师，弟画家陈惟允，兄弟两是倪瓒最敬爱的朋友

　　二、陈敬宗:：1377-1459 浙江慈溪人，永乐二年进士，修《永乐大典》

　　“敬宗”印见：

　　1 故宫博物院藏《褚遂良,行书王羲之兰亭序贴》后跋，参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十九册 p25 页

　　2 故宫博物院藏《朱熹,行书上时宰二答》后跋，参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十九册 p112 页

　　3 故宫博物院藏《俞和自书诗卷》，京 1-819#，参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十九册 p304页

　　4 2001 年嘉德春拍单印本《遂安詹氏旧藏宋贤四贴》其后跋，故宫收购

　　三、李应祯：1431-1493，明代官员.苏州人，景泰四年举人，南京太仆太卿，中书舍人，祝枝山岳父，其”李应祯印”参见 台北《故宫书画图录》六 p27 页，朱芾芦洲聚雁图

　　四、华日曾：1878-1964，字子惟，无锡人

　　五、张延厚：1874- 字伯未，张祖翼长子，桐城人

　　出版(附图)：

　　1 中国绘画史.下册第三十二图 俞剑华著 1937 年初版. 1954,1955 重版 商务印书馆

　　2 中国画家丛书.倪云林 图九 郑秉珊著 1958 年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

　　3 大风堂长物.宋元以来名画集图 11 张大千著 民国六十五年 1976 年 中华书局

　　4 日曜画报第 60 期 1929 年

　　5 中国历代画目大典.辽-元.p447 周积寅 2002 年 江苏人美

　　6 中国绘画史 第 41 图 俞昆著 民国七十三年 台湾华中书局

　　7 域外所藏中国大画集.元画.p101 页 郑振铎编

　　8 支那名画宝鉴 p353 页 原田谨次郎 昭和十一年 1936 年 大塚巧艺社

　　9 唐宋元明名画大观 p180 页 东京美术学校 昭和四年 1928 年 大塚巧艺社

　　10 宋元以来名画小集 p12 页 田中乾郎 昭和二十二年 1947 年 株式会社文求堂

　　11 支那古美术聚英 大阪市立美术馆 昭和十四年 1939 年 株式会社便利堂

　　12 座右室 志贺直哉 大正十五年 1926 年 大塚巧艺社

　　13 支那古名画 图 178 昭和四年 1929 年 大塚巧艺社

　　14 南宗衣钵.第四集 原田庄左卫门 昭和二年 1927 年 博文堂

　　15 东洋美术文库.倪云林 p15 堂谷宪勇 昭和十六年 1941 年 有信书房

　　16 东洋画 p83 页 金原省吾 昭和四年 1929 年 春秋社

　　17 支那绘画史 p361 页 金原省吾 昭和十三年 1938 年 古今书院

　　18 支那绘画史研究. 图 86 下店静市 昭和十八年 1943 年 内外出版株式会社

　　19 支那名画鉴赏 佐藤良 昭和十六年 1941 年 帝国教育会出版社

　　20 支那绘画.图 29 伊势专一郎 大正十一年 1922 年 内外出版株式会社

　　21 宋元明清书画名贤详传,卷一图 27 山本悌二郎 昭和四十八年 1973 年 思文阁

　　22 新编美术选集 1931 静冈教育研究所

　　著录：

　　1 澄怀堂书画目录.第二卷 山本悌二郎 昭和七年 1932 年 文求堂

　　2 日本现在中国名画目录 p94 昭和五十年 1975

　　3 倪瓒研究.朵云轩 62 集 p15

　　4 新美术.中国美术学院 1995 年第一期. 王伯敏《倪瓒山水画的空疏美》

　　5 倪瓒画之著录及其伪作 岭南学报第八卷第二期. 容庚. 民国三十三年

　　6 中国甲午以后流入日本之文物目录卷五 p778 徐森玉 2012 上海文艺社

　　出版：中国绘画史，下册第三十二图 1937 年

　　出版：中国画家丛书?倪云林，图九 1958 年

　　此图著录甚多，不一一而足。

　　倪瓒曾有画跋，赞陈惟寅，曰：陈君惟寅天倪先生令子也，天倪为黄清权高士之甥，清介孤峭，深似其舅。读书鼓琴，不慕荣进，澹泊无欲，以终其身，惟寅能守其家法者也。世故艰巇，安贫自乐，穷经学古，教授乡里，色养得母之欢心，友爱尽弟妹之和乐。诗文缀缉于以为娱，予尝爱其藻丽不羣，萧然有出尘之想，聊摘跋语，用叹才华……

　　笔者尝想，世人多调侃倪瓒之“洁癖”，却未窥见其心中最是炙热纯粹之文人风骨，此诚可谓“好尚独与世俗异也”。

　　「4」

　　倪瓒山水画中的“道家美学”

　　元末信仰道教，东南一隅尤盛。诸多文人皆与道教有匪浅渊源，如黄公望“大痴道人”，赵孟頫“松雪道人”，杨维桢“铁笛道人”等。

　　倪瓒受其兄倪昭奎影响，又拜王仁辅为师，还曾居友人玄中真师之玄文馆学习，是一个虔诚的全真教徒。因此，其画作中，常可见“道学”思想。

　　据《清閟阁全集》卷二十一中所载，倪瓒曾于山水画中，诗赠陈惟寅：

　　爱此风林意， 更起丘壑情。

　　写图心闲咏， 不在象与声。

　　诗中“丘壑之情”、“不在象与声”，乃倪瓒以“草草逸笔，借物咏志也”。庄子曾言“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倪瓒亦是以画笔，寻求人与自然之大一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局部（一）

　　嘉德2019年春拍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局部（二）

　　嘉德2019年春拍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局部（三）

　　嘉德2019年春拍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局部（四）

　　嘉德2019年春拍

　　倪瓒曾言：至顺壬申岁六月，余寓是兼旬，谢绝尘事，游心淡泊，清晨栉沐，竟至终日；与古书古人相对，形忘道接，翛然自得也。

　　此为其“以物观物之忘我之境”。

　　该《西林禅室图》即此倪瓒“逍遥游”的真实写照。典型的三段式构图，远处山石，虽只寥寥数笔，却分明起伏，见其心中万千丘壑，然水波无纹，又显空灵，不见尘世纷扰。近处竹木枝叶疏朗，参差错落，随风摇曳，甚有孤寂之感。亭中一人，静坐冥想，有高士之风，似与天地为一体，融“小我”与“大化”中。亭外数丈，二人站望，未敢移步，生怕吵扰这“世外无何有之乡”的宁静萧索。

　　“南渚无来辙，穷冬更阒寥。水宽山隐隐，野旷月迢迢。”此刻，画中人与倪瓒，又有何人可以分清？倪瓒以此画赠知音陈惟寅，既是唱和二人之交契，又是抒自身之向往，更是以此共勉乱世同道，做一位“隐世逸民”。

　　倪瓒（1301-1374） 西林禅室图 局部（五）

　　嘉德2019年春拍

　　倪瓒的书法以小楷见多，画上题款尤精。此作题跋随性自然，有几分“肆意”，又显一派天真。无怪乎文征明曾赞“倪先生人品高轶，其翰札奕奕有晋宋风气 。”

　　「5」

　　结语

　　倪瓒参禅学道，遁世江湖，其为人处事之高逸，画风之疏淡，影响深远。后世如董其昌、石涛、王翚等多引其为法，其画作亦为世人所稀，甚是难得。乾隆皇帝于《石渠宝笈》卷二，也曾跋云：“元四大家，独云林格逸尤超，世称逸品。”

　　而此作《西林禅室图》，传承有绪，著录累累，除了感受倪瓒作品之逸笔，更是倪瓒、陈惟寅“同道知音”间的纯粹风骨。

　　乱世之中，独善其身，何其之难，寤寐千载，今固自若，嗟乎！

　　文：林妹妹 图：嘉德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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