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12-8 11:14:27 来源:北青艺评
2018年,北京时间11月13日晚七点一刻,经过十几分钟的激烈叫价,杨飞云先生八十年代末的代表作《北方姑娘》在英国索尔兹伯里的威立士拍卖行以近两千万人民币的价格,被一位来自中国的青年藏家拍得。这位八零后藏家说:“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单纯想要把这幅这么经典的中国油画作品带回国,不要让它继续在海外漂着。”我想,支持他想法之纯粹的原因,不仅仅是他有这个经济能力,更是因为杨飞云先生这幅《北方姑娘》所承载的艺术魅力与社会文化层面的意义,也是因为中国青年对现代中国文化艺术承袭、梳理与珍惜的自觉。
《北方姑娘》 87×70cm 1987年
阔别30年 《北方姑娘》再现
1988年,改革开放第十年,文艺上的成果伴随那一代青年人渐渐结实。《北方姑娘》在纽约的“中国当代油画展”中被英国女富豪、“THE BODY SHOP”品牌创始人安妮塔?罗迪克以两万多美金从哈夫纳画廊购得,带回了英国住所,如获珍宝。她生前非常喜爱这幅作品,一直将她挂在家里正厅的壁炉上。而正是这个哈夫纳画廊,为介绍中国油画给西方世界,做出了很多努力,很多中国画家被西方认可,首先是通过像哈夫纳这样的画廊。
安妮塔·罗迪克
2007年,安妮塔?罗迪克去世,她生前十分热衷慈善事业,曾说:“我想把财产全捐出去,希望我在离世之前,能成立一个基金会。我不想死得很富有。金钱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贪婪——积累金钱是最大的恶魔。”因此,她丈夫按照她的遗愿,希望出售安妮塔?罗迪克女士生前的收藏,并将拍卖所得全部捐给慈善基金会。今年初夏时,她丈夫找到威立士拍卖行来看拍品,正巧碰上在威立士工作的华裔袁女士,自她看到这幅画之后,中文世界才知道《北方姑娘》这幅画原来在英国,而不是杨飞云先生回忆中的法国。
威立士拍卖现场
当年,杨飞云先生不太愿意出售此画,但为了填补美协的开销,只能忍痛割爱。据他回忆,1987年,这幅画从创作之后,就拿去上海展览馆参加全国首届油画展,油画界倾巢出动,集结上海观展,《北方姑娘》被登在报纸的头版,全国十几家报纸发表了这件作品,在当时的传播条件下,有着今人不可思议的轰动。而这一次社会各界,不管是专业还是非专业人士,都对这幅作品记忆深刻。令人惊讶的是,当年出售这幅画杨飞云先生只拿到了两千多人民币,三十年间,作者本人再也没有见过这幅最心爱的《北方姑娘》。幸好展出前留下一张高清图片,我们才保留着对《北方姑娘》的特殊记忆,自那以后,它在各种画册图录中介绍出版,仍然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习作即创作
不过,在创作这幅画期间的杨飞云,却深陷“习作与创作”高下之判的泥沼。习作,即练习之作,是达到创作目的的垫脚石和途径,带着一种不完整的“自责”。创作,暗含一层意思,即作者宣告,在任何维度,这件作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带着一种完整性的“自负”。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西画界,不仅受着习作与创作的困扰,更是前卫的美式艺术与保守欧洲绘画传统之间的抉择。在“创、习”和“前卫”两个难题中间,杨飞云先生当年的创作似乎更偏向于“习作即创作”的保守路线,这种选择,也为后来油画界写生成风铺垫了道路。因为有太多例子证明,绘画常常在习作式的心无旁骛的心态间达到更好的效果,而创作心态常常会谨小慎微而发挥不出优势。鲁本斯的习作创作中有这个现象,到印象派的绘画更是没有习作和创作之分,以反对学院那种程式化的风格。
《北方姑娘》在路线上,是习作式的,但在画面效果的呈现上,却有着坚实的完整性。一件作品的好坏,在于它艺术上的造诣和水平,而不是分类与流派上的归属。这种创作路线的确立,得益于杨飞云在中央美院学习的经历。
《小演员》,布面油画,116×95.5cm,1985年
1978年,中国正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文化伤痛中缓缓复醒,这一年,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中央美院重新开放招生。一个生于内蒙古包头鄂尔格逊郊区,长于动荡年代,一路靠着点滴甘霖自学,从内蒙古铁路局考入中央美院,略带着自卑的青年人来到北京,开始了做梦都想不到的绘画生涯。匮乏的青年时期所累积的对绘画艺术的饥渴,在中央美院学习期间得到了满足与释放,仿佛干渴的行路者遇见清泉。中央美院的学习生涯为杨飞云先生后来的东方古典审美路线提供了先决基因。画册、杂志、西方原作展览,这些在今天司空见惯,甚至令人产生“司汤达综合症”(看多了想吐)的东西,在那时对他来说却如久旱遇雨。达芬奇隽永的《蒙娜丽莎》、柯罗的《珍珠女郎》,拉斐尔的贵妇像,伦勃朗浑厚深情的肖像画等西方经典之作,为杨飞云审美之殿奠基。
后来,旅法归来的杨飞云先生把酝酿许久的古典油画之美,加上对伊维尔“神油”的试验,用到以妻子为模特儿的系列肖像创作上。留校任教之后的油画创作道路,几经探索与纠结,在为妻子芃芃的数幅创作中缓缓打开,他慢慢也被贴上了“画妻子”的标签。伴随着改革开放成果的显现,油画艺术创作的高峰也在画坛初现,这时杨飞云先生先后完成了《小演员》《十九岁》《静物前的少女》与我们今天谈的主角——《北方姑娘》。
画中人不是中国的蒙娜丽莎是“北方姑娘”
《北方姑娘》黑色平铺的背景前,端坐着一位少女,不同冷暖的红色三角、菱形与梯形在画中显得格外稳重,画面几块基本颜色和形状的布局庄重而不可增减,中央对称的丰碑结构,放到任何空间里都像是主角。他似乎消灭了一切瞬间会变化的东西,时间感是凝固的。画中人就是杨飞云的妻子,芃芃,她从十二岁开始就给杨飞云做模特,成为众人皆知的“北方姑娘”时,她刚刚嫁给杨飞云不久,这幅画创作在初婚时很小的房间里,据她回忆,当时也是上班期间偶尔抽空给丈夫作模特,整张画创作过程也不是很久。
杨飞云与夫人芃芃1998年在俄罗斯涅瓦河
有意思的是,成长在画家堆中的芃芃的另一个身份是很低调的画家,画家陈丹青评论说:“她画画,全然因为欢喜,因欢喜而虔敬,因虔敬而专注,因专注而享受,最后,因享受而格外单纯——这是绘画顶顶难得的境界与心态,你看芃芃的画搁在群展中,必是最娴静最纯真的一组,就因为不存它想,画画的目的只到画布为止。我最欣赏芃芃的色彩与量感。她画油画总能达到一种形色笔致的稠密度与坚实感,重叠着、覆盖着,稳重而清新,此即文字所能形容的油画的‘量感’。”
杨飞云画中的北方姑娘,从外部塑造了杨飞云之后一系列女性肖像画的特质,这种特质的端庄典雅,厚重深邃,也渐渐融入到杨飞云的每一幅创作和他自己的生命中,以至于有人评价他的画中人说,都像芃芃。其实人们很敏感,这显然不是物理的形象,而是一种可以代表东方意蕴的“杨女郎”的形象。杨飞云先生的女性肖像作品,通常都有一种坚实的画面结构,没有巴洛克式的动感,稳定、中正而谦柔。也几乎找不到太特殊奇怪的特征,没有标新立异的念头,有他自己的儒雅的“正”气。
对于杨飞云的油画来说,形式上的探索是他对文艺复兴和一部分十九世纪绘画的推崇和继承,他最关注的其实是作品内里的精神深度和情感的饱满程度,这是关心画面的尺幅和观念新意的艺术市场很少关心、也很难关心的事情。但在他的笔下,却是耕耘十数载的目的地。更深的心理层面上,杨飞云画的不是芃芃的肖像,而是中国女性的形象,更是他心目中中国精神的气质。所以这幅画的名字,不是《芃芃》,而是《北方姑娘》。看客看到的拍卖会可能是白花花的银子,但作为有家国情怀的画家、人大代表、中国油画院院长杨飞云先生,肩负的艺术与文化使命恐怕是市场没有能力估价,也是评论者难以概述的。
今年是改革开放第四十年,一幅《北方姑娘》串起了一个看似平淡而暗流涌动的故事。从四十年前他进入中央美院,三十年前创作《北方姑娘》,二十年前艺术市场初具规模,十年前杨先生草创中国油画院,再到今天我们谈论这幅画,整个故事的背后是中国的文艺与整体能力在改革开放时代的演化以及世界秩序与文化格局深刻改变,中国正以与以往任何时期都不同的形象出现在国际舞台上,而特别是在文化形象的塑造上,《北方姑娘》可以算是一种价值与品质的担当。杨飞云先生接受徐茜娅女士采访时说:“当他们(欧美人)来中国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作品,应该说那时西方对绘画特别是传统绘画已经冷却下来了,但看到中国还有大量的油画家在从事具象绘画、写实绘画、传统绘画,这些在表现中国人文化、社会和中国人自己的东西上在他们看来是非常有独特性的。所以说,一是我们的水平、我们的根基通过百年的积累在中国人的手里,看遍世界没有一个非油画的国家能和我们比,这样就建立了一个水准和根基,以及大量的艺术家在创作、探索油画艺术的可能性;二是用油画这种形式来表现中国的民族文化、表现现实社会中人的特征和气质、以及人性里面和西方不同的部分,我相信这两个方面都是对他们的吸引。”
《北方姑娘》没有蒙娜丽莎那样的微笑,但却有一种超越她年龄的深邃和凝重的目光,望向与观众视线不相交的远方。
文| 尤勇
本文刊载于2018年11月30日 星期五《北京青年报》 B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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