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谈张恢彩墨系列画《上海的大小姐》



时间:2019-10-31 15:37:34 文章来源:上海采风 ■ 杨晓炎 

  曾几何时,我喜欢老上海的石库门,喜欢去复兴公园,路过南昌路,总要看看林风眠的故居——南昌路53号。那里有他居住26年的苦难岁月,在这幢寓所里,他亲手含泪把自己心爱的作品一幅幅浸泡在水中,放在抽水马桶里冲进下水道里,眼看着这些“孩子”永远离开了他……每当想起这些情景,我的心情非常沉重!路边的石库门华灯初上,仿佛传来了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开场白,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钟。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苍凉的故事……

  为何我要想起林风眠和张爱玲?和我要向各位介绍的张恢君的彩墨画有关。我和他同龄,都生于1957年多事之年,运动连连,所幸的是,我俩处在少儿时代,尚不知人间苍凉事。张恢的父亲叫张千一,上世纪60年代起师从林风眠学习艺术与绘画,张恢从小随父耳闻目睹林风眠的原作。提起这段往事,张恢回忆道:“父亲非常崇拜林风眠先生,1960年代随林先生学艺,并受到批判,‘文革’时战高温去了航道局,与张培础、戴逸如等结成工人美术小组。和当时的工人美术创作者在一起,父亲觉得这段时间是他最开心的。‘四人帮’粉碎后回到人美,第一件事就提案出版林风眠画册。这时我也正好在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学习美术。因为出画册的缘故,记得父亲经常从林先生处借了原作带回家来给我看,并解释有关林风眠先生的用笔用色及设色的技法。记得当时林先生最推崇的线条,是民间实际使用碗碟瓷器上的图案线条用笔,中锋用笔,线条运笔没有间隙,一气呵成。看林风眠的画,他的仕女的勾勒,鹭鸶的线条及芦苇大雁的画法用笔都是从中国明清瓷器上来的。这也促使我后来产生去景德镇画瓷器的想法。”

  张恢从上海工艺美术学校毕业后,1979年进入上海文艺出版社,担任书籍封面设计和插图工作。那是张恢创作连环画及插图的黄金时期,夸张变形的钢笔线条别具一格,作品多次获奖,他的连环画作品《海的女儿》获1980年全国第三届连环画评奖绘画二等奖;连环画作品《召树屯》入选1984年第6届全国美展;封面设计《烟壶》获得1985年全国第二届封面评奖二等奖;彩版《西游记》获得1990年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三等奖。当时年轻画者在主流杂志上署名插图发表,颇有成就和荣耀感,读者对画家的仰慕,不亚于现在的动漫粉丝。改革开放后的出国潮中,张恢去了日本留学,尔后成了职业画家,在日本不断有画展展出……

  如果要拍成视觉画面,以上这些文字所描述的,大概是黑白镜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张恢君也从“瘦小汉”成了“粗壮汉”,他的画色彩艳丽,充满青春活力,竟是一个形似“鲁莽”的大汉!根据古人的说法,只有十七八的女孩儿执红牙拍板,才能唱出“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婀娜多情;而关西大汉执铁板铜琶,只适合唱“大江东去”的豪迈雄放。他的《上海大小姐》系列,以独特的绘画语言,让我大为惊叹。粗腿细腰纤手,肢体语言都述说着她们经历的故事。如此婀娜的形象,出于他的笔下,其“鲁莽”的外表下,又掩藏着怎样一颗七窍的玲珑之心啊。 “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罗丹语)张恢悟出罗丹的感觉,将“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捕捉到了,把上海女人的骚与嗲表现出来了。他生时逢运,不用担心这些作品被冲进下水道,而能大胆地参加各画展及艺博会。

  张恢用艳丽响亮的色彩,热情似火地展示那个年代女性的性感妩媚的动人姿态。尤其是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受到了浮世绘色彩的影响。浮世绘就是日本的风俗画,版画。它是日本江户时代兴起的一种独特的民族艺术,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艺术,主要描绘人们日常生活、风景和演剧。浮世绘常被认为专指彩色印刷的木版画(日语称为锦绘),但事实上也有手绘的作品。浮世绘种类繁多,其中美人画引起张恢的浓厚兴趣。他吸收日本的浮世绘美人画的用色夸张,结合中国传统艺术,加入西方当代艺术元素,两者巧妙结合,几经试验,形成了今日张恢式的彩墨系列《上海大小姐》。

  现在来听听他关于这个题材的创作感受:“选择画大小姐题材,也是因为自己生活在上海这个都市,上海曾经有着辉煌的年代。上海大小姐比较善于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一直走在时尚的浪尖,敢恨敢爱,会作会嗲,组成了上海大小姐群体。我选择大小姐这一题材,主要还是想表现她们的内心,内在的人性面,而不是生活中的某一个场景或某一个细节,把握好情与色、骚与嗲、恋情与爱情的度,找到切合自己表现的内容画面和表现手法,人物造型主要还是在中国传统的人物造型基础上,吸收日本浮世绘中对女性的描绘,注重人物轮廓线条优美,用简洁的人物造型及含蓄的人物肢体言语,来表现复杂的人物内心世界,造就东方女性独特的隐秘的心灵情结,她们的风情万种,摩登性感,内敛婀娜,活色生香。我追求人物造型上的美(直线,曲线的美),在实际绘画时,不断注入自己的情感,也是通过笔触、色彩来表达和抒发自己的情感。最终能够打动观赏者心的还是自己心里所热爱的情怀。在色彩构成上喜欢用比较鲜明的大色块,其中用图案、纹样穿插,形成整体块面和局部的细致刻画。在图案、纹样的描绘上,自己也作过多种的尝试,最终定在经过自己改良的唐草纹图案。唐草纹即是中国传统的纹样(在敦煌壁画上就有唐草纹的痕迹),又有着波斯异邦的神秘感,花瓣繁复华丽,叶脉旋翻滚,富有动感。花(面)和叶脉(线)的反复与连续,带来强烈的节奏,在视觉上使得静态的人物带有动感。”听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女性系列彩墨画中的许多花纹,原来是吸收了中国的唐草纹,难怪得到中外年轻一代的喜爱。

  张恢所走的职业画家的艺术道路,过程相当艰难,不时需得到贵人帮助。他有今天的成就,得益于回国后2003年首次参加了由大畏领导主持的上海中国画院中国画人物画高研班,让他得以与时俱进,及时了解中国画创作的当代性,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上海大小姐》系列。我希望张恢君的画走进千家万户。正如许多读者喜欢的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张爱玲在再版自序中写道:“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这两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们明白了一件事的内容,与一个人内心的曲折,我们也都“哀矜而勿喜”吧。张恢君的画不也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