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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一群为历史“打光”的人

时间:2023-9-16 22:39:46  来源:新华日报 杨民仆 冯圆芳

  博物馆展厅,古与今意义交互的“剧场”。步入一场展览,历史湮没的一隅被照亮,潜隐的文脉、昔日的创造、民族的精神,重新被每一个“我”热忱地认领。

  如今,“博物馆热”成为一道夺目的风景,江苏各大博物馆纷纷在策展方面下足功夫。一场好展览,大到主题、风格、形式、推广,小到墙上一颗钉子的定位,都离不开策展人的谋篇布局、匠心巧运。有人说,策展人就是那个给历史“打光”的人——他们是导演、制片人、学者,也是优质公共文化产品背后的操盘手和灵魂人物。

  好的展览是如何被创造的?博物馆如何更好地满足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需要?来听听策展人的故事和思考。

  是导演,也是制片人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放风筝是民间常见的游玩健身方式,同时,它也是重阳节的重要习俗。南京民俗博物馆的“志在青云——南京风筝艺术展”定于今年重阳节期间举办。为什么要策这个展览?在重阳节期间举办风筝艺术展,除了可以科普重阳习俗,如登高、秋游、放风筝、吃重阳糕,还可以让观众明白,重阳节不只有“敬老”这一重涵义,放风筝和登高中更蕴含着“志在青云”的人生理想。

  历史关于过去,但展览是当代的。好的策展人是连接历史和当下的桥梁。

  但对策展人而言,他们实际面临的问题往往更复杂。展品从何处来?费用从何处来?他们除了做导演,还得做制片人。

  在苏州博物馆馆长谢晓婷的记忆中,“吴门四家”系列学术展览的成功殊为不易。

  “吴门四家”即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这四位苏州人在中国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举办以他们的生平、创作为主题的展览,无疑是“最苏博”的打法。但2012年苏博决定举办此系列展览时,困难重重。那时的苏博远不是今天博物馆热度榜Top3的网红博物馆,馆藏资源匮乏,研究力量薄弱,七成观众来苏博,只是为了苏博最大的一件展品——贝聿铭先生设计的苏博建筑。

  “在借展上就面临很大的难题。”谢晓婷回忆。一是借展单位多。为沈周特展,他们向国内外14家单位借展,文徵明特展21家,唐寅和仇英各11家,这还仅仅是最后借展成功的单位,最初发出的借展函远不止此。二是借展展品等级高,“吴门四家”的很多作品都是各馆的馆藏一二级品,特别是仇英,基本都是一级品,直接降低了借出的可能性。

  向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借展经历可谓一波三折。谢晓婷回忆,筹办沈周特展时,他们发去商借函,希望借出沈周的几幅作品,其中一幅《四季花卉图》卷殊为难得,上面有清代著名收藏家高士奇的题跋,结果遭到拒绝。举办文徵明特展时,他们又给对方写信,因文徵明为他的好友、拙政园第一代园主王献臣画的《拙政园景》册就收藏在该馆,仍然遭到拒绝。2014年,苏博举办唐寅特展,依旧锲而不舍地向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商借展品,表明唐寅在苏州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终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同意借出《致若容书》。“这封信札是唐寅写给同为科场舞弊案受害者徐经的父辈徐尚德的信,信中谈及了沈周等一些前辈的离世和自身的学术成果,展出效果非常好。”谢晓婷说。

  这段经历给了谢晓婷很大的成长,“作为策展人,光懂艺术不行,还要有情商、韧性和很强的协调沟通能力。”

  近日,由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纪念馆举办的“新四军东进北上”革命文物巡展正在展出。步入展厅,江苏新四军的东进北上通过“弯弓射日到江南”“东进北上扫敌顽”“重建军部铸雄师”“丰碑仰止慰忠魂”“红色基因代代传”等五部分完成了精彩叙事。

  这一展览的创意,来自馆长张燕的思考。今年是新四军东进北上抗日85周年,能不能举办一个展览,把“东进北上”的过程呈现出来,以真实的历史呼应今人寻访的脚步。今年6月,《擎旗江苏——“新四军东进北上”革命文物巡展》启动,展览在江苏大地上流动起来——送进机关、部队、社区、学校、企业等地,迄今已经走了十多站。

  张燕说,选择巡展的时间点,就像一部电影选择档期,其中大有学问。为了扩大影响,他们巧妙地“蹭热点”:六一到学校,七一进部队,文化和自然遗产日把编草鞋的非遗项目同时展出。很多红色将士后人自费来为展览站台,当他们深情回忆新四军父辈时,台下许多观众濡湿了眼眶……

  除了筹钱筹资源,策展人还得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连云港市博物馆陈列部主任马振林负责“永远的丰碑——彦涵版画艺术作品展”全国巡展时,为了赶到下一站举办地,一坐就是十五六个小时火车,“下车时整个人都是飘的”。筹办“生活在票证时代——父辈们走过的难忘岁月”展时,为了寻找当年的老物件,淮安市博物馆陈列保管部副主任宋文敬跑遍了文物市场、废品回收站,他至今仍记得废品回收站老板打量他的奇怪目光。

  是学者,也是“讲故事的人”

  提升革命文物展示水平,需要有址可寻、有物可看、有史可讲、有事可说,见人见物见精神。

  “策划革命主题展览时,经常遇到的困难是历史细节缺乏文物文献的佐证,或文物背后的故事缺乏生动的历史细节。”渡江胜利纪念馆综合业务部副主任杨学功慨叹。

  如今,在渡江胜利纪念馆入口前的下沉式广场上,“停泊”着一艘船身斑驳的黑色小火轮,它就是被称作“渡江第一船”的“京电号”小火轮,时有观众伫立于此,想象半个多世纪前它搏击风浪的英姿。然而,对于“京电号”如何成为南京解放“第一船”,以及在1949年4月22日晚和次日凌晨它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一开始缺乏翔实的历史文献佐证。为此,策展人通过多种途径联系“京电号”上的船工,翻阅当年南京中共地下组织人员撰写的回忆资料,前往档案馆和造船厂查阅相关船只文献,上穷碧落下黄泉,通过多种途径相互印证,才终于确定了“京电号”在渡江战役和南京解放中发挥的作用。

  又如,“金陵支队”曾在南京解放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但由于当时该支队成立时间短、南京解放迅速,有关支队的更多“详情”有待被解锁。杨学功及其团队不遗余力地征集文物、走访支队成立地,甚至对支队成员进行大海捞针般的“追索”,终于为这支深藏功与名的“金陵支队”补全了更多细节。

  学术性是展览成立的基石,所有的策展人都深谙这一点。撰写《奔流——镇江近代历史陈列》展陈大纲时,镇江博物馆副研究馆员连小刚感觉自己掉入了“史海”。镇江近代史篇幅长、容量大,他必须结合展览主题进行提炼、取舍,这个过程需要阅读大量历史文献进行消化,然后为观众列出一条清晰简洁的历史脉络。为了找到镇江海关的历史照片,他多方打听,直到最后购买到中国海关博物馆编著的《中国近代海关建筑图释》,里面镇江海关的6幅照片,令他如获至宝。

  既要回到过去,在人类文明的灿烂遗产中钩沉拾贝;也要面向今天,面向时代、面向年轻人与古为新。

  “好的展览不在于罗列了多少件厉害的文物,而在于讲述了一个对今天有意义的故事。”南京市民俗博物馆策展人杨书娟说。而对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馆长郑晶来说,“用什么样的方式讲故事,考验着策展人的能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瓶子,不为他人所活,不为名利所累,这才是生活的真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瓶子了吗?”这是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推介年度大展“乔治·莫兰迪”时的一段文案。就冲着这段话,许多观众毫不犹豫点开了购票链接。

  乔治·莫兰迪,意大利博洛尼亚画家,一个终其一生“与瓶瓶罐罐厮守”的人。在他笔下,静物的色彩淡雅素静,画面柔和宁谧,器物在似与不似之间超越了本身的功能性。一如郑晶在展览序言中所言,“对更多人来说,他们熟悉的或许是被时尚界狂热追捧的‘莫兰迪色’,是被当代设计师们反复提及的‘高级感’代名词”,但在策展时,展览部负责人徐小虎把对艺术史上“真正的莫兰迪”的知识性讲解放在配套环节,把大众热衷为莫兰迪贴上的“标签”,和他们对莫兰迪作品的那份源于生活的感动与温暖,保留在看展的直观体验中——

  低饱和度的“莫兰迪色”,似隐喻着冲淡平和的人生态度。器物上的灰尘,是“时间”的具象化身。画室的一扇小窗、每天固定升起又落下的太阳、不变的光线、瓶瓶罐罐的陪伴,如同我们每个人的庸常人生。然而,莫兰迪“把重复的事情做到极致”的艺术坚守,又热烈地鼓励着我们去寻找心中那个值得倾注毕生心血的梦想之“瓶”。

  “挖掘艺术家的精神特质,然后把它和当下勾连,传播学一定是结合着两者——对展品理解的高度凝练,以及与时代的共情。”徐小虎说。

  另一个精彩的策展案例是星云大师在南京博物院举办的展览。南博名誉院长龚良坦言,馆方曾经非常为难,因为星云大师的书法不讲章法,策展无法从艺术角度切入。最终,展览的落点巧妙地从“书法展”切换为星云大师的“智慧展”:大师的巨幅“心”字上,印着策展人的一句妙语——“不要看我的字,请看我的心”。展览一下子火了。

  俑来,俑现,俑复,俑远……今年年初,“汉风华采——徐州北洞山楚王墓出土彩绘陶俑展”在徐州开幕,一张张逝去的古人面孔借陶俑复活。这是徐州博物馆对出土文物“去墓葬化”展陈的又一次实践。“‘徐州归来不看墓’不是我们的追求,”策展人岳凯说,“观众不应总是站在墓葬文化的价值起点和扁平语境中看待文物,就像这场彩绘陶俑展,它应该是‘汉俑在当代的一个时尚秀场’。”

  作为“秀场模特”的,是1986年在徐州北洞山楚王墓出土的彩绘陶俑,仪卫俑、乐舞俑、侍俑、杂役俑……他们表情鲜活、造型各异,不仅反映了汉代楚王宫廷生活的许多侧面,更借助策展人精心设计的“有意味的形式”,被打上诸多“人文的光点”。

  看,那个被精心复原的陶绕襟衣女舞俑,几乎占据了秀场的C位。“裾似飞燕,袖如回雪”,她再现的是当年一场盛大的歌舞表演,她也许就是乐队中的领舞。她正在表演的舞蹈,或是翘袖折腰舞,即刘邦宠妃戚夫人的看家舞技。只见舞女脑袋低颔,不胜娇羞,而缭绕的长袖如一双张开的翅膀,释放着极致的生命能量。从她身上,观众们一眼洞见了“大汉风华”,看到了先民那种饱满的生命质感,看到他们曾如何满怀热爱、精彩地生活。

  他们是博物馆未来的展望者

  近年来,中国博物馆事业步入了发展的快车道,作为公共生活重要容器的博物馆,被赋予了更加辽阔的使命和想象。人们开始希望,博物馆不再只是堆放珍宝的黑屋子,而是将社会、公众、艺术、历史相连的连接口。一如某年国际博物馆日所倡议的:博物馆要用“新方法”凝聚起“新公众”,做“超级连接的博物馆”。

  博物馆的“超级连接”乃至“化学反应”功能,有赖于策展人的努力。策展的新观念、新方法、新技术,成为他们思索的课题。

  在杨学功看来,博物馆尤其是革命历史博物馆需要转变话语体系。

  在《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渡江战役支前展》中,杨学功需要回应的一个难题是,如何让今天的“我们”理解当年的“他们”为何支前。他展示了支前功臣车胜科、丁广田、周盛友等人具体的生活细节,再现了乡村路口赶车运送粮食的民工、纳鞋底的乡村大娘、给行军路过村口的解放军送水的民众等微景观,这些信息比抽象的口号更具直接性,它让观众明白,支前不过是人民在捍卫自己平凡生活的权利。

  策展是制造“意义语境”的行为。无锡博物院副院长、研究馆员蔡卫东认为,博物馆开始重视利用空间来讲述故事。在无锡博物院,古色古香的文人书房式展厅和窗棂外摇曳的茂林修竹,构成了理解无锡文化的绝佳场域。

  以人为尺度、打造友好型博物馆的策展理念,是中运博开馆仅两年多就跃居顶流的密码。作为大运河专题博物馆,中运博考虑到,如果仅对运河知识进行密集输出,很容易让观众感到枯燥疲惫。于是,策展人充分运用不同的表现形式,尤其是大范围应用数字技术和模型复原,对观展的状态体验进行调节和切换——历代运河变迁图,以数字化演示的方法直观呈现不同时期的大运河流向;运河河床剖面示意图,通过不同厚度的泥沙演示不同的历史年代;一艘仿制的沙飞船,允许观众直接进入船体内部,瞧见窗外景物飞速移动;一条“烟雨水巷”,利用数字大屏的光线变化营造日夜交替的效果,从晨光熹微到万家灯火,鸟叫声、蝉鸣声、音乐声、戏腔声、拜堂声不绝于耳,让人沉浸在水乡古镇的梦幻中……这样的博物馆让人倍觉温暖和亲切。

  技术赋能,使博物馆得以重塑“讲故事”的方式。如果说,传统的“讲故事”大多仍是你说我听,那么德基艺术博物馆吸引近60万人次观展的《金陵图》数字艺术展,则通过首次在文博展览中运用Unity3D引擎实时演算,首创“人物入画,实时跟随”的互动观展体验。观众可以选择心仪的角色作为自己的化身,在大屏幕上生成;根据自己的定位,角色在画中游览,直接与画中人交流互动,自主探索获取知识。德基艺术博物馆展览部主任孙乐介绍,展览对成长体系和奖励机制的设计,使年轻人与古人跨越时空的“文化相遇”成为可能,在最近一年间,他们还将带着《金陵图》走出国门。

  系列展览、联合策展也是许多博物馆发力的方向。苏博举办“吴门四家”系列展览时,就有观众连续四年为之奔赴,通过这一系列大展,年轻的苏博完成了基于自身特色定位的稳定输出,形成了自己的品牌特色。联合策展则有利于优化资源配置,形成组合拳效应。杨书娟打算策划一个反映长江流域端午文化的展览:“端午节习俗是从长江流域文化中孕育、成长并最终家喻户晓的,长江流域的多家博物馆可以联手,围绕端午节俗的形成发展展示长江流域的物候、古人应对恶劣气候的措施,以及讲述春秋战国时期长江流域的重要人物如屈原、伍子胥、勾践、春申君和他们的家国故事。”

  建设“博物馆+社区”共同体,是博物馆发展的前沿赛道。南京市民俗博物馆正在尝试把老南京民俗展览与夜游文化相融合,促进所在熙南里历史文化街区的发展。也有策展人将策展手段与博物馆的社教功能结合起来。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瞻园)馆园合璧,曾有傅抱石、林散之、钱松嵒等多位大师在瞻园赏景雅聚,该馆举办的“小小书画家在这里诞生”系列活动,自2004年首届举办以来已有20年历史。策展人徐丁串联起瞻园仪门甬道、静妙堂东侧、一览阁、临风轩等园林空间,点缀其间的儿童画作以稚嫩的笔触、靓丽的色彩呼应着前辈大师们对明天的想象。

  眼下,史上最热的“博物馆季”已经过去,然而,逛博物馆已经沉淀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道统深埋于器物,文物保存住文脉。那些被时光封印的文明密码,等待着策展人为我们精彩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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