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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姚宏儒逝世 陈丹青、于小冬等师友撰文深情悼念

时间:2023-4-11 20:37:46  来源:艺术中国

台州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艺术家姚宏儒  图片:西班牙摄影师山地(Santiago Barrio) 摄

  2023年3月30日,台州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艺术家姚宏儒因病逝世,享年60岁。

  姚宏儒(1963-2023),安徽滁州人。1986年毕业于安徽阜阳师范学院美术系,1991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油画系助教班。2001年作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第四工作室访问学者,师从陈丹青教授。2002年任教于浙江台州学院艺术系,现为副教授。2004年受天津美术学院造型基础部邀请教授油画人体写生课。2008年受中国美术学院成教院基础部聘请教授油画人物肖像写生。2011年受邀参加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油画院课题组任研究员。2013年受湖南省当代油画院邀请给青年画家培训人体写生。

  除完成教学任务外,姚宏儒为自己设立了记录当代人生活的“大写生”课题创作,陆续完成其子系列“校园人物写生创作”、完成“台州市先进人物写生创作”。近7年来一直从事“造型与品格的表现力”、“色彩与情感的表现力”、“语言与精神的表现力”三项课题研究。姚宏儒1990年参加中国首届油画精品大赛,作品曾多次参加国内外美展,被海内外藏家收藏。近年来,姚宏儒亦不乏大量作品参展问世。出版有《姚宏儒人体油画》和中国油画院课题组画家作品个人专集。

  近日,艺术家陈丹青、马萧、于小冬、王晓明、宋明筱作为姚宏儒生前师长及好友深情撰文,回忆了他们与姚宏儒相处的过往点滴,字里行间充满无限惋惜与哀思。艺术中国将这些文章整理集结于此,愿逝者安息!

姚宏儒,《双模特》,60x50cm,2013年

陈丹青:痛惜姚宏儒

  四月一日马萧发来短信:刚刚得知,宏儒师兄今早走了。

  他俩曾经同班画画。马萧小宏儒近二十岁,宏儒又小我十岁,怎么他就走了?怎么会是他走!两小时后,手机显示“姚宏儒”短信,点开看,是他女儿的报丧。

  我呆看两遍,确认宏儒真的死了:微信仍然活着。

  年年过节,过生日,宏儒必定短信问候,如此二十年。难得一年三两次聊画画,他总不愿费我时间,若夜里十一点后仍有字发去,他就写道:陈老师休息了,别熬夜。今年二月他照例来短信致“元宵节快乐”,现在想,那时他已自知将有不测。

  他从不找我。2001年请他来清华美院做访问学者一年,名义上算是学生,但我只当是叫了位本事很大的同行,一起画画。离校后,他如何觅得谋饭的教职,我半点不知,因宏儒从未要我帮忙。唯去年夏秋,他总算请我为他的画说几句,怯生生地,以至结巴,说他将要退休,好歹出个画册——前年,他画了此生最具野心的大画,画一群浙江男女兴冲冲在银行办手续——我当然写了,发给他,文末顺便提了句,大意是,像这样的写实强手居然还不是教授。

  他大约有点触动吧,拨来电话,但也五分钟便挂,说是不打搅。

  同样,长达二十多年,他从未试着蹭进哪个展览,弄点响动。熟悉他的几位哥们都知道,他深恶钻营,凡事只顾去做。依我看,则是他自信、他骄傲,知道自己有才能,更单纯的理由是:他太喜欢画画了,万事不如意,能画画就好。

  我不想评价宏儒的画艺,因为他没有名。我曾当他面一再告诉,他有多棒,现在他走掉了,我跟谁说?说也白说!油画院若干同好明白他的厉害,包括杨飞云,然而人没有名,便没有份。我们动不动说“中国油画界”,是个权力话语:“界”在哪里?谁划分“界”?谁在“界”之内外?再者,过去二十年当代艺术火起来,近十年新生代的新花样又都起来,你说你还在画画,而且画写实,谁来屌你?其实,以我对国中写实油画的半世纪观察,六零后精英大大提升了写实的技术层面,放在我辈的年代,上辈的一流名家也未必及得宏儒的手艺,便说我这浪得虚名的五零后吧,以我当年出道的那点伎俩,其实画不过姚宏儒。

  如今界内界外,看人看画,只看名。我相信宏儒在台州的校方也未必看得起他,更别提懂他。但他果真安于做个地方画家,画了逾百幅当地的里巷男女,自得其乐。有哪个画家不寻求展示的机会呢,这些画从未获得展览:“陈老师,我还要努力,还差得远。”诸位看看,这就是姚宏儒。

  2015年木心美术馆开馆,马萧约了他同来乌镇参与其盛,他也动身赶了来,可是临到典礼,他死活不肯入景区,只说别麻烦陈老师,愣找个镇上的茶馆,自己待着。近日与马萧想念他,我才得知此事,心想宏儒你怎么这样子内向而执拗呀。往深了思忖,是他不愿在场面上见我,只要抱紧自己的那摊子画,他宁可远避种种灯火与热闹。我虽视他为兄弟,此刻才知没有他的故事:不晓得多少委屈和心事,他从不肯烦我,找我说说。

  “环滁皆山也”,倘若没记错,宏儒是安徽滁州人。他生有一张古人的脸,密匝匝围着我所羡慕的绵软的络腮胡,好似来自明代,也许是宋朝吧。2001年来北京时,他才三十八岁,走我跟前挺立着,敦实,朴厚,叫声老师。2010年我随油画院师生去彼得堡临摹名画,宏儒同行,我白天临画,夜里不聚餐,因为要赶一篇俄罗斯游记的稿约,他几次从餐馆包了暖热的中国饭菜,送我房中,还竟要替我洗衣服。我不肯,他说:我爱干净,每天洗,顺手就洗了嘛。

  近日马萧写了长长的追念的文章,年龄更小的宋明筱也写了,痛惜这位骤然离去的大叔。天津的好画手于小冬与宏儒曾在油画院同室玩耍多年,今想必难受极了。据我所知,这便是他的有数的几个朋友吧,中国美院的何红舟据说也识赏他,对他蛮好的。

姚宏儒,《侧面女肖像》,50x40cm,2005年

  十余年来,著名的长辈相继去世,只要我熟识,便写写纪念的文章,如贺友直、邢啸声、候一民、詹建俊诸先生,现在我要写这位辞世的晚辈。晚辈陨殁,格外令人伤痛,念及宏儒的优异而无名,尤难释怀。我不是要为他务名,他已没了,生前也是个不求闻达的老实人,而我顶顶在乎的才华与品性,宏儒当得起,偏是不声不响地走了。

  所幸年前为宏儒的画册写了小序,他又傻劲儿上来,竟要付稿酬,我哪里能收。未久,一枚上好的立式油画箱并一整匣好颜料快递过来,看送件的标签,发自台州。唉。宏儒不知我是个粗人,得了考究的工具便不敢用,如今画箱默默停在木心美术馆我的办公室里,走进去看见,就想宏儒去了阴间——洋人说是天堂——那里有卖颜料与画布吗?

  宏儒女儿五六岁时的小照,我看过,记得拿出照片时,他胡须里藏着害羞的浅笑,好像那是他家养的猫。今孩子成人,爹爹最后的日子有她在侧,总还算宽慰的,难为她懂事,以父亲的微信向我报告,宏儒走了。

2023年4月7号写在乌镇

于小冬:痛别宏儒

  3月的最后一天,夜里11点,我以前的研究生微信里告诉我这样的消息:“刚听说,姚老师病逝了”“哪个姚老师”“姚宏儒老师”。脑子一时停转嗡嗡作响!心跳急切,是宏儒吗?天呐!怎么可能?不会是真的!从不失眠的我几乎一夜无法入睡,就盼着天亮能够询问更多的朋友,尽快证实这个压在心头的沉重消息是讹传误报。

    4月1号上午,先是在“格物写生群里”以往曾受教于宏儒的学生老师们,在哭泣中传递着消息,大伙垂泪安慰着彼此。后来“油画院课题组”群里也证实了宏儒病逝,曾经一起画画、考察,相处六年的课题组朋友们悲痛惜别宏儒“一路走好”。

    下午,无比熟悉的宏儒自己的微信竟然发来消息,文字是宏儒女儿写的,正式告知父亲的老朋友宏儒病逝的消息。接着是我和宏儒女儿的微信通话,老朋友头像后面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宏儒经常说起自己女儿的优秀,总是自豪的夸赞。我见过照片也像是已经认识了宏儒的孩子。得知最后时刻有家人陪伴病榻,想象他能在亲人的怀抱里离开人间,心有一丝安慰。

  这些天,想起宏儒就垂泪不止。

  就在半个月前,宏儒还与我微信通话。说自己的病痛有好转,感谢我为他找到编辑王琳,为自己的第一本画册设计、排版、监督、印刷。画册都已从天津运到台州,很满意,要送我一册,还嫌自己写不好字,不好意思签名。我俩还是一来一往打趣着,两个老朋友哈哈大笑如常。

  我认识宏儒也有十三年了。

  2010年春天,赵宪辛老师引荐我认识杨飞云老师,加入正在筹建的中国油画院课题组。说到来自台州的安徽画家姚宏儒与他同一宿舍,也将进入课题组。在赵老师他们的宿舍里,我第一次见到宏儒的一堆油画。尺幅不大,画的深入精准,繁密细节妥帖于真实的空间中,我一下子就喜欢了这些画。几十年画画的经验直觉使我第一眼就能看懂,这些是出自天赋也出自热爱的画作,想象着这是一个和自己志趣非常接近的真正画画的人。几天后,赵老师带我来到一间研修班画室,终于见到亲和敦实的大胡子宏儒。当时正在写生的宏儒为我的突然到访停下笔来,我与他沾上油画颜料的手握到一起,四目对视,没说几句话,两个同龄人已经是一见如故。第一次见面就依依不舍,又必须匆匆别过,那一刻我心里懂他,爱画画的痴狂者哪能停下画笔。

  后来,在课题组里我们脚对脚同住一室,画架并立着同画一位模特。食堂打饭、浴室冲澡、傍晚散步、市场采购,都是形影难离。课题组六年时间,宏儒是台州北京两边跑,我是京津之间两地忙。多日不见就十分想念。课题组多次组团考察欧洲,分派旅馆我们又是住到一间,白天结伴看大师原作,夜里畅谈讨论游学心得,理论夹杂笑话,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那些年,我们的哈哈大笑分贝过高,竟然穿墙越户,让旁边的画室和宿舍都能听到。兄弟情义在快乐笑声中流进血液、刻进骨头。那是我们共同的好时光。

姚宏儒,《肖像》,25x20cm,2005年

  宏儒是画画的快枪手,画风生动准确,接近哈尔斯一路。见到模特总是先“拿下”再说。宏儒用功在我之上,他的床上、桌上、卫生间里到处有大师画册,为了方便随时可以抓过来画上几笔。用圆珠笔画在便宜的便签本上,那是他最过瘾的状态,我把这个行为叫做“磨刀”。他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有趣的词,干脆叫自己“磨刀师傅”。想起《红灯记》里一脸络腮胡子的磨刀人还真像宏儒的模样。在博物馆里他经常遇到喜爱的古代文物,手就痒起来。他说“磨个刀吧”,随时就可以画起来,他用来磨刀的便签本也是不可计数。

  他辅导过我儿子,教授过我的研究生,我们在格物画室共同带过好几届学员。学生们都在宏儒带动的欢笑中茅塞顿开,成了忘不了的记忆。他要求我“一句话说清楚”,其实我总是难以做到的。真能做到的是他自己。造型基础或油画色彩的关键问题,无论再复杂的理论他都能对学生“一句话说清楚”。

  当年在课题组,我用望远镜头抓拍过很多他听讲座时不经意流露的满脸桀骜和不买账的神情。“啊,我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自己给人的印象是谦虚友善的”。宏儒当然是最谦虚友善的人。对自己敬佩的陈丹青老师,对自己无比热爱的古代大师,他时刻都在虚心学习。宏儒更是一身傲骨,他总是不屑于俗事的无聊,论文、著作、科研之类都是他看不上的可笑评判,职称的事也拖到了生命的最后。宏儒总是孑然一身,他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只满足于还有几个懂他的朋友。友情渐深,我希望他能够区别待我,他唯独可以有更多事情来麻烦我。我鼓励他建自己的博客,每天夜里手把手教不太懂电脑的宏儒上网发图文,应答网友。网上作品的翻拍也只能由我来做。每遇课题组出画册,不善管理文件的宏儒经常找我要他的图片,那段时间我高兴地成为他的文件管理员,情同手足的彼此自然是可以被麻烦的。课题组结束以后,他在宋庄和杭州开短期研修班只找我助阵。

    “世道这么乱,赶紧画画吧”,这句话宏儒常玩笑的说给学生。身处功利乱世,宏儒活的纯粹干净,对朋友宽厚友爱如沐春风,对学生晚辈真诚关心如冬日暖阳,对烦心俗事总是不计得失豁达听任。宏儒的桀骜风骨有不容污染的人格洁癖,语言幽默好玩儿充满智慧,行事如赤子孩童好奇真诚,活脱是魏晋遗风。如果穿越古代,猜想嵇康、阮籍应该就是宏儒的样子。

  宏儒病逝,真实的感到了我自己身体的痛,心脏处空去一块,像是被挖掉一角。宏儒没了,我在这世间最深的友谊被宏儒带走,只有我们之间才有的畅快笑声也被带走了。痛别宏儒,若有来世,我们还做兄弟,遇见的还是那个停不下笔的“磨刀师傅”。

马萧:有盏灯挣脱了夜晚

  我一直打算写写宏儒师兄。一开始,是想写不敢写,不知如何写,觉得他值得一篇郑重的文章,怕写不好。跟他说过,他说好啊,想看!后来忙起来,要写这写那,这样纯属私谊,无关功利的文章觉得拖一拖也无妨。现今他走了,我不能再拖。

  今年春节,照例发微信拜年,我说新年快乐,他回“平安健康,阖家欢乐”。这是常见的祝语,不觉有何特别。及他去世,多方打听,才知道去年年末已查出患病,但他隐瞒未说,只说“平安健康”,如今想来,心中隐隐发痛。

  有段时间,我把他当成我和丹青老师之间的一座桥梁,一座阶梯,一个可见的路标。即是,若我想要达到陈老师的水准,那么我必须先达到宏儒师兄的水平。陈老师入清华美院,主持第四研究室,狠抓学生的写生功夫。一年后,包括宏儒在内的几位师兄果然拿出一批精致的小幅人体来,品相正,格调雅,在京城画坛引起小小震动。我于是记住了姚宏儒这个名字。

  就读陈老师研究生后,他拿来宏儒的两幅小画,都是女子肖像,嘱我们临摹。一是穿着军绿色棉服的头像,一是亮黄色的全身肖像,精准,凝练。选了头像动手临摹,花了两天功夫,临成一幅四不像,恨恨撒手。这是我知道他如何厉害的第一回。

  2004年,工艺美院还没完全迁入清华,我们的工作室还在光华路,他回来看陈老师。我存心讨好,主动带他去旁边地下室的盗版书店买画册。他翻了几本,并不买,也不轻易说话,倒弄得我有点怕,以为耽误了他时间。按照年纪来说,他可以算我的老师,因为我中学大学的老师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我虽叫他师兄,心底里仍当老师般尊敬,不敢造次。我怕他,还因为他的威仪,他有一把浓密的胡子,不笑时尤其望之俨然。所以,我真的有机会跟他接近,自觉成了他的朋友之后,心里很高兴。

  又几年,他到中国油画院进修,我也回到清华美院读博士,便常去看他画画。油画院尚无公交,从高碑店地铁出来,还要坐电动三轮车。如此周折,令这种访问显得更其郑重。当时油画院初建,需要一群实力派画家以壮声势,因此从全国招来画家驻院,名义叫“课题组”成员。宏儒师兄以造型的精准,用笔的洒脱,尤其是作画的迅速,在众人中知名。一米见方的画布,他一天画完,人物场景无不妥帖,我看完几次,这才知道他快速的原因。他调色落笔并不异于常人,但观察仔细,判断清晰,表达概括,因此不必反复,一击即中。

  承蒙他的引见,在油画院又结识了另一位名家,落笔同样爽利的于小冬老师。他二人志趣相投,是想在写实绘画中寻出新路的同道。我在一旁看他们画画,听他们论道,一天忽然有所悟,说你们二位的观察和落笔,莫不就是“格物致知”的意思?他俩大笑,以为一语道破。

姚宏儒,《肖像13》

  后来我几乎每逢周末,必穿越京城,找他看画聊天。有时晚了,地铁停运,便在他宿舍借宿。他和于老师连床,上铺睡觉,铺下是一方小书桌。桌上立着大师的印刷品,有时是丢勒,有时是委拉斯贵兹,有时是普桑。还有一阵,他迷华托,用粉彩在有色纸上画了一批素描。一晚于老师也在,聊晚了,无处睡。宏儒说没关系,骑着他破破烂烂的大二八,带我去周围寻找小旅馆。正值夜雨,街道湿漉漉一片反光,我在后座上,能感觉他的体温。半晌找到,他陪我办入住,看我安顿好了才回去,我见他头发湿成一绺绺贴在前额,胡子里想必也都是水。

  再后来他回台州上课,只在课题组有活动时来。或者人不来,只送画来展。好在时已流行微信,看画交流甚便。刚好他迷上博客,每发作品,要在旁配上一段文字。他便极谦逊地发来文稿,嘱我斟酌,我替他弄过,他必打电话来,说改得如何好,把他的意思说清楚了。我哈哈领受,从不当真,心想,“您已经画出来了啊!”

  那段时间,他的兴趣是画复杂场景中的人物,室内空间越放越大,一直扩展到室外,变成外光。宏儒常挂在嘴边“一句话说清楚!”画画亦然,他把复杂的场景、道具、光线处理地井井有条,看上去像一挥而就。他画台州小街的景致和三五街坊好友,味道十足。这种画,在欧洲传统中被归入风俗画,很长时间被轻视,归入二流。风俗画不易画,易流俗,我不能说宏儒完全避免这种弊端,但他的俗,绝不在画法。格调这东西甚玄,有人终身不可得,有人却终身免疫。十九世纪法国的大师梅索尼埃,就是以风俗画起家。陈老师最早即把宏儒比成梅索尼埃,说画的都是巧夺天工的小画。等我到卢浮宫撞见梅索尼埃的真迹时,立刻给宏儒师兄打电话,兴奋地语无伦次,他在电话另一头,只是嘿嘿笑。

  在巴黎的三个月中,去过卢浮宫或奥赛后,我们总是在视频中通话。巴黎和中国六个小时时差,我回住所,国内早过午夜。宏儒不睡,一直等我聊天,他说,不可睡,聊一聊也算解馋啊!

  宏儒爱画成痴,我远不及。他论画,也是有味道的论法。后来我因要写论文,读了艺术史的文章和书,知道画画之外另有一大片天地,学者的见解远非我之前的狭隘所能见到,自此算是慢慢涉入另一领域。但宏儒的论画率直鲁莽,像陈老师常说的“直见性命”,我读了许多书后,还是忘不掉。或者因为,他的话能勾起一个画家的瘾,让人垂涎,让人顿觉手痒。他知道我要去莫斯科看画,说起列宾的《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特意让我看看那飞扬的尘土,燥热的天气,皮鞭的响声和一堆农民迎面而来的膻臭。我立在画面前时,并不见尘土、热气,声响和膻臭,只见颜色凝结的一笔一笔,朴素高贵。我自说,当然啦,这是现实主义的绘画,就是要全因素,引发文学的联想,自动与俄罗斯现实主义小说的描写关联起来,并不奇怪,但这也是过时的美学……等我读过苏联史家讨论列宾绘画的专著,读过欧美专家论述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绘画的著述,层层剖析,见解深刻,当然远胜宏儒这几句话。可是我至今还为这几句话着迷,以为谈论绘画,便该这样,至少要在某一个层次中,这样寥寥几句地,“直见性命”。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愿望,便是和他一起写生。但每有机会,总是怯场,有一年暑假,在宋庄画了一回,小冬老师也在,我简直画得一塌糊涂,后来不敢再提。画家常彼此画像,他对我写生过,我给他拍过照片,也画了两张肖像。画他的大胡子,就像是画古人,我还请他摆出高士消夏的造型,躺在凉席上,翘腿假寐。只是他再三不肯像高士那样坦出肚皮,我笑他盘礴而不肯解衣,非真画家也。

  宏儒师兄曾说,何谓“画家”,就是在家里画画的人。何谓“大画家”,就是将大把时间花在家里画画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大画家。我好奇这个大画家有怎样的家,终于去了他家。是从杭州转去婺源,中途特意拐去看他,车站接到我,远远看到浓密的须髯中一口白牙,笑得甚欢快。他住在一片九十年代的老楼中,是学校分的房子。进屋,是未装修的毛坯房,一片凌乱。我吓一跳,触目是一片图像的森林:画册,画布,各种纸片和速写本。像是蜘蛛随时吐丝,把自己织进一个越来越稠密的巢穴之中,我这才知道“一击即中”的背后功夫。四壁上都挂着画,还贴了许多名作的印刷品,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枚镜框,里面是他和丹青老师的合影,那时他还未蓄须,好生青涩。旁边是他在光华路画室中临摹的陈老师人体习作,好几张,尺寸一样,连签名都小心地照着描了。我开玩笑说,你恐怕存心不良,这画要是流入市场,必要乱真。

  引我到客房,床单被子也没叠,他忙解释说,都是刚换过的,为了不显得郑重,特意打开弄乱了。客厅中有一巨大树根做成的茶台,上面悬着一个竹筐,他让我坐下,随手从里面取出几大把干果,核桃、花生、松子之类,泡茶后立刻聊画,接续不知我们何时开启的某个话题。好像我一直在这,跟他已经聊了好几天。

姚宏儒,《峨庄农民》,40×40cm,2009年

  翌晨起来,他已上街买了馒头茶叶蛋,又自磨了一壶核桃花生浆之类,劝我多喝,说最养生。这次和几位师兄说起,大家都叹息宿命无常,因他最讲究最惜命。陈老师给他画过一张像,为了造型,手指夹着一根烟,其实他并不吸烟。他也不喝酒,饮食极注意,不饱食,不吃油腻辛辣,饭后吃水果,散步。他每日洗澡,夏天甚至早中晚各洗一回。于小冬屡次邀他去西藏牧区写生,他坚拒,因为洗澡不便。我与他吃饭等位子,前一桌人走了,我们都落座,他却不坐,说要等椅子上的余温散去。另一次,伙计端上菜来,要介绍特色,他忙护住饭菜,一面称谢,说怕口水溅到菜上。众人大笑,他却凛然,其洁癖如此。

  忻东旺老师五十而殁,死前一年,在油画院做了大型展览,回顾艺路。此本是常事,但不可联想。宏儒师兄提及,叹息说,自己八十岁前,绝对不做什么回顾性的展览。他与东旺老师同岁,私交亦笃,想他规划自己的艺术人生,必还有至少三十年的光阴,要慢慢进化,到“人书俱老”的境地。

  逗留几日,见了他在台州的朋友,都不是画家,而是市井中的古道热肠。我知道,他大概是主动将自己与当地隔绝开来,保持一种独立。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北京,自居于另一圈层。就艺术论无可挑剔,可是在人情社会里,这样分明,没有好处。他甚至不肯参加全国美展、省市展览,更不以学历为然。油画院进修时,或者更早,天津美院油画系有领导想挖他过去,于小冬老师也热情活动,后来还是因为没有研究生学历而作罢。缺少这些履历,处境并不容易,台州虽古时是人文荟萃之地,在今天的美术界中毕竟边缘。他的清高和独立,我能理解,何况写实绘画这个圈子里,没听过他的估计是少数。他交友重才华,重人品,不喜欢装腔作势者,嗤之曰“摆造型”。他的至交于小冬老师诚恳通透,形容如罗汉,我在杭州的第一次个展,竟与宏儒兄联袂而来,让我大喜过望。何红舟亦与他一见如故,后来宏儒又居间为我介绍,请何老师为我看画,至今令我感激。

姚宏儒,《珍珍》,90x60cm,2009年

  如此形成一种错位,他的影响力并不止于地方,但在地方的人情世故和种种琐碎中,他又往往无能为力。两三年前,宏儒师兄说,快要退休啦,职称还是副教授,是要想法解决。于是我见他开始留心主题创作,又说要写关于董希文和陈丹青的现实主义绘画的比较研究,写出专著,并发来提纲,跟我商量。我珍惜敬重他的傲骨,但看他果然开始参加展览,主动迎合职称评审的各项条件,又为他高兴。去年他说主持了一项国家课题,是关于主题创作的培训班,准备在今年疫情结束后邀请到一众名家去授课,又让我也去讲点法国学院的绘画史,借此小聚。年后我发几张小画给他看,不见回复,我还想着他是在忙这件事,便未打扰。

  师兄弟中,我第一个看到噩耗,立即报告了陈老师。先生发来语音,一迭声地,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是哀叹,是暴怒,还是不肯相信——带着有点哭腔地,“怎么回事?宏儒走了?怎么有这样的事情?这么一条壮汉,天,他刚过六十岁,天,怎么回事?你,你哪里来的消息?”我真想到老师面前,抱着他痛哭。

  过了好半天,陈老师又说,“收到宏儒发来的消息了。应该是他女儿把之前编好但未发的消息发了过来,我看到,就像他还没走。”宏儒每回给陈老师写信,后来是发短信,发微信,总要斟酌又斟酌,有时会让我看,意思、语气都弄得万无一失了,才会发出。这最后的遗言,我不敢问,怕读了大哭。他真的懂陈老师的画,因此他从陈老师处受惠最多,因此信奉崇拜,远远超过包括我们一众弟子,犹如天真的儿童。陈老师画速写,累筐盈箧,他也照办;陈老师夸他蓄须好看,他便自此成了美髯公;陈老师说普桑好,他便买一摞画册,且天天对我耳提面命。五十多岁了,他私下给我看陈老师的褒扬,眉飞色舞,简直胜过得到美展金奖。

  人一生要做多少事,画家要画多少画才足够?宏儒师兄想是远远没有画够。天堂那边,不需要太多材料,给他半截铅笔,一叠纸片足够,就像一部视频里那样,让他可以手握铅笔不停在纸面上沙沙划动。如果没有,也无妨,因他说过,看也是画,他会一边看着,一边用指头神经质地勾线,排调子,蹭出微妙的阴影。 

姚宏儒,《蓝衣姑娘》,60x50cm,2010年

  王晓明:纪念宏儒兄

  4月1号接到马萧的电话姚师兄走了,事情太突然了,宁愿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和他3月3号还通了电话,一句没透漏他的病情。只是说绘画的事情。说他最近头绪太复杂没办法画,现在想想他对绘画真是痴汉啊,都要命了还和我说画画的事。听陈老师说他是从不麻烦别人的人,遇事忍着,我又惊又伤心难过。一个人突然就走了。

  疫情这几年频频收到朋友和亲属的去世信息。很是难过,也很伤心。疫情防控刚解除我一姑妈的孙子才24岁就没了,没过几天姑父又走了。这就是真实的人世间啊!对于草根来说最要紧的是活下去,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宏儒兄的离世让我想起前几天刚看到一文章提到1885年凡高父亲去世、1890年凡高去世1891年提奥去世。五六年的时间连续的亲人死亡。现在看看对这个家庭多大的灾难降临。凡高的弟媳真是了不起啊!可是我时常看到听到说凡高家族多有实力啊,怎么样的牛逼有钱,不是你们想想那样悲惨的视频和文字。其实这都是些怨茅坑的说辞啊!

  记得我去清华访学,宏儒兄已离开清华美院。与宏儒兄初次见面是我学习结束的时候在清华美院四室展览现场见到他的。那时我画小画见到他也画小画很是亲切。再之后我回乡工作画画彼此也没什么联系了,之后再没有他的音信了。前两年突然联系是从陈老师把我的画的图片发给宏儒兄,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加了微信,就有了交流。他只说画画的事情,感觉到心气高。我早就听说他很勤奋的,这次对他是新的认知。他给我发了他的大创作,那么多人巨幅油画。照他的画法,虽然是个快手,也得付出巨大的劳动量啊。再后来他发给我他画的风景画,很真诚的让我提意见。问我室外画风景光线变化太快怎么办,真是仔细啊!以我的直性子定要说真话的,可是我还是留了余地。我想说画风景和你画人一样啊画的多了就有经验了。我知道他是心气很高的人,不能乱讲的。由于我在西北他在东南,隔的太远。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也只字未提。

姚宏儒,《下午》,100x80cm,2012年

  我们都是在地方院校混饭吃的,能理解他的不易与沉默。以他的心气在以前的单位不开心调到台州去工作。我想他在那个地方没有多少艺术交流,只能躲在家里做自己的艺术梦。对于他这样如此痴迷绘画的人只有画画那一刻才是最快乐的。宏儒兄的基础好、快手。我真的羡慕他那双巧手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宏儒兄走了,连招呼都不打就同这个世界告别了。写这段文字是我对这个绘画的痴汉的纪念,也是一种对痴迷绘画人的尊重。这几天也看到了蹭陈老师写纪念宏儒兄热度的视频文字,都是些乱七八糟无聊的看客和往已去世的老实人扔脏东西的坏人。绘画不能像拳台,你不服气你上来试试啊,实力说话,一定打回原形!时间告诉我一切将隐入烟尘,不管多强大的事物。只是我希望社会应该给予一个痴迷绘画的老实人最起码的尊重吧?父母告诉我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我现在冷不丁还犯这样的错误,罪孽啊!

  近来由于亲友相继离世心里几度忧伤难过。忧伤之余,积习难改啊。近日又拿起画笔写生,看到了春天的花朵怒放、青草吐芳、鸟儿鸣叫,一切充满希望和生机。我衷心希望宏儒家人和师友走出死亡的阴霾,去拥抱春天吧。

  要活下去!

2023年4月10号清晨    

  宋明筱:纪念宏儒叔叔

  最近的天总是阴阴的。清明节的晚上,黑布满了整个潮湿的天空,真是个让人伤感的夜晚啊。我忍不住又想起刚刚去世的姚宏儒叔叔,此刻对着天空发呆,好像等着哪颗星挣破夜幕,在天上俯视人间,闪烁着告诉我它就是姚宏儒。

  这两天宏儒叔叔的样子总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时而憨态可掬笑眯眯地看着我,时而严肃谨慎骄傲地捋着他的胡须。而他去世的消息我却是最晚知道的,最终是问马萧,马萧当即确认并告诉我已于两天前报告陈老师。后又发一篇他自己写的祭文给我,读完马萧满是回忆的文字,想起当年宏儒叔叔总在人前夸我文笔好,于是我也想写一篇文章纪念他。遂即发信息给陈老师说我心里很难过,陈老师却十分平静地叹息:“是的,姚宏儒去世了。他还不到六十岁……”

  可能年龄大的人都见惯了生死吧。作为同龄人的我和马萧倒是伤感了起来,想起当年我们俩还是通过宏儒叔叔认识的。记得那是2011年的春天,在油画院的日子,教学楼的二楼刚刚启用,我们女生住在这一头,宏儒叔叔他们男画家们住在那一头,中间隔着几个画室、天井、还有长长的走廊,走廊墙上挂满了弗洛伊德、丢勒、米开朗基罗……下了课我们经常晚上一起吃饭,每次我都会从宿舍出发穿过大师的洗礼去找宏儒叔叔和于老师,记忆里一路走来的画面十分神圣。大家都知道姚宏儒和于小冬是绝对的知己,他们间的感情没有人不羡慕——晨昏作伴,神行统一。一个头上没有“毛”,一个脸上都是“毛”。他俩都是画痴,于老师痴到没有手机没有车,不近是非不当头;而宏儒叔叔,他则是一个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他从不高估人心,却也绝不低估人性。整日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每天只是画画,开口三句不离艺术。他曾跟我提及他一生从未跟人红过脸,因为总是笑脸相迎,他说:“举手不打笑脸人嘛。”现在回想,在我那个肆无忌惮的年纪遇见这样的人实属幸运,因为他们让我晚了几年才看见世间的冷漠与人情的淡泊;也正因他们,让我慢慢认识这个世界后,去认真地怀念曾经那些纯粹又憨愚的时光。

姚宏儒,《毕业生之二》,60x50cm,2012年

  那时候的日子,空气中都是松节油和着泡泡糖的味道。身上的每一个基因都是甜的。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既美好又不真实。那一天,宏儒叔叔说“筱筱,我给你介绍一个人,是陈老师的研究生。清华的在读博士——马萧。”唉……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一切都恍如隔世,我们也真已隔世了。

  宏儒叔叔最爱陈丹青。他也是他的学生。每每提到陈丹青三个字,他能说出他所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词。要知道在背后夸人本就是一种美德,可像宏儒叔叔那样滔滔不绝地对陈老师的赞美我还没有听过比他更真诚更细腻更全面的。

  2011年秋天,我们要去山西写生,宏儒叔叔因为教学任务走不开,没法同行。可这次陈老师要和我们一起下乡。作为陈丹青最细心学生的他开始焦虑了。他先是对我一顿嘱咐:如何照顾陈老师的饮食起居,然后又带我去给陈老师买画具,边挑还边给我讲解陈老师的使用习惯:细致到每个颜色画哪儿每支笔什么时候用。最后我都没了耐心,直呼“宏儒叔叔我们走吧”,他立刻停下看着我:“我再想想还缺什么,陈老师可是完美男人。”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宏儒叔叔的去世我始终不能接受,他素来最爱惜身体,最注重形象。每次吃饭脏了包装的啤酒都是于老师拿来擦擦就喝,而他则是一再斟酌自己的身体然后改喝热水;他每天洗好几个澡,生活洁癖,饮食注意,平日水杯不离手。有一次他唤我帮他个忙,我还以为又是什么重要任务,结果是新买的杯子口径太小,刷杯子的时候找于老师帮忙手都伸不进去。最终还是我帮他刷了杯子。

姚宏儒,《破碎的石膏与植物》,100cmx80cm,2015年

  人生就是这样,或许短暂,或许热烈,或许本就该这样。学生时代纵然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也有着新的快乐,油画院里的画家们有秩或无秩地创作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逢春生绿,冬来变黄。谁又会知道13年前,就在二楼洗手池边发生的事情:一个手小的姑娘帮一个满面堆欢的胡子叔洗他小小的水杯,另一个手大的光头在一旁感叹手小真好。

  回忆总是无情地填满我的悲伤,再也回不到那个张扬得漫山遍野又旁若无人的年纪,所有接受不了的现实总要去接受的:我们都逃不过生离死别,纵使扼腕叹息也终不过一句“一路走好”。宏儒叔叔已成了天上的星星。此刻,我又一次抬头仰望苍穹,发现这时的夜空早已晦暗散尽,星河长明。

2023年4月5日夜 筱筱写于北京     

  (本文图片由姚宏儒家属姚卜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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