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2-7 21:00:36 来源:美术报
“进步”,几乎是一个绝对的褒义词。小时候,经常听到别人对我们说“祝你学习进步!”,成人以后,我们常常送出这样的祝愿,至于自己是否还在进步,却似乎不太关心。
从事艺术的人跟常人不同,他们大概总是希望并且努力在艺术上取得进步的。吴昌硕临石鼓文六十年,“一日有一日之境界”,齐白石的绘画大成于晚年,这些都是听起来十分励志的案例。
然而,艺术的学习到了一定的阶段之后,“进步”往往会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 “盘旋不进”才是常态。古人常叹息曰:“长年未能寸进”。今天的传统书画家们也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五十岁左右是艺术生涯的一个“坎”,只有个别人能够继续突破和“进步”,大多数人则原地踏步甚至走下坡。
苏轼《记与君谟论书》云:“往年予尝戏谓君谟言,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船不离旧处。君谟颇诺,以谓能近取譬。今思此语已四十余年,竟如何哉?”关于这则掌故,后人往往过度演绎,将“如溯急流”解读为用笔上的逆势取“涩”。其实坡翁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书法的学习,一旦到达了一个“平台期”之后,真的如逆水行舟,“用尽气力,船不离旧处”。
拿本人来说,拈笔写字至少也有三十年时间了,近年来每每感到困惑:按说自己对书法的爱好不可谓不深,用功也不可谓不勤,为什么迄今还是拿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来呢?而笔者的一位友人酷爱写意画,从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画,其构图意境就颇具美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竟越发茫然,不知道艺术“进步”的方向在哪里。我俩曾多次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具备艺术的天赋。
直到有一天,无意中读到清代画家恽寿平《瓯香馆集》中的一段话,顿时恍然大悟。恽寿平是这样说的:“凡人往往以己所足处求进,服习既久,必至偏重,习气亦由此而生。习气者,即用力之过,不能适补其本分之不足,而转增其气力之有余,是以艺成而习亦随之。”
但凡与艺术结缘者,多半出于兴趣,而兴趣则同时意味着天性所在。凭借此“天性”,在较短时期内于艺术能够有所“深入”,否则无法保持其兴趣。然而由于禀赋所偏,在学习过程中自然会出现“有余”与“不足”之处,问题是,人们为什么总是在“有余”处持续用力,而不愿意去弥补“其本分之不足”呢?除了思维惯性起作用外,更深层的原因是,于“有余”处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以及能力所带来的“快感”。而要弥补改进“不足”之处,则是一件麻烦而“乏趣”的事,需要清醒的认识和直面自我的勇气。正如一个偏好进攻的竞技选手,要想改变防守意识的薄弱,如果没有教练的训督与引导,光靠其自身是难以办到的。潜意识里的迷恋、畏难与惰性,会让他寻找各种“有利”的理论来为自己开脱,因为“人们总是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求印证已有的”。
就笔者自身的习书经验来分析,从一开始就注重笔法与点画,而忽视结体与章法。由于在用笔中渐能体会到那种“擒纵”的妙处,看到笔下线条质量的提高,于是临帖时全副心思都在笔尖上,就如一个足球选手只会埋头盘球,不去观察周边情势与场上全局。更重要的是,还能为自己的这一倾向找到有力的理论依据——赵孟頫不是说了吗,“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我也并非不重视结体呀,等我把笔法先练成了,再来仔细研究也不迟。每当感觉自己的书法停滞不前时,就把原因归结到用笔“功夫”不够上,于是,“不能适补其本分之不足,而转增其气力之有余”。殊不知事物总是相互依存普遍联系的,并没有孤立存在的“功夫”,“力屈万夫”与“韵高千古”不是割裂开的两件事,力在韵中,韵在力中,笔法笔力的真正提升,也应在结体与谋篇的运用过程中得以实现。
而笔者的那位友人则恰恰相反。他的形式美感来自天赋,画画时构图布局几乎不假思索,而都能达到平衡与和谐。所以他每一提笔,总是着眼于“整体性”,总是“作品意识”先行,而不肯沉下心来,从一株树一块石开始,在笔法墨法上用功。临摹古人佳作时,也都在图式上打主意,试图取他一瓢羹,泡成一锅汤。年与时驰,他的“作品”不可谓不多,题材样式不可以谓不广,然而远观则“气韵”生动,近看则笔墨虚浮,找不到“骨法”所在。
世上事其实并没有难与易的绝对分界。心之所在,难者化为易;心不在焉,则易者翻为难。所谓“本性难移”,重在“难”字,而并非不可以“移”。所难者何?难在觉悟耳。因为常人总是执迷于“己所足处”,不愿意去深究与面对“其本分之不足”。要想做到像鲁迅先生那样,“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从这个角度看,“知难行易”一语,自有它的道理在。
也许有人会疑虑:当你转头去弥补“本分之不足”时,会不会丢掉原来的长处?实际上,人的最大力量,正源于对自我的超越。西哲阿基米德曰:“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对于个人的完善提升而言,你的“不足”之处,正是那个杠杆的支点所在。
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能够在“弱处”增长一寸,那么,他原来的“长处”也许将被放大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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