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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汶汛:纪念我的父亲

时间:2023-1-16 20:59:07  来源:美术报

   滚滚红尘,往来如梭。我一直相信,此刻我们的肉体只是灵魂暂时寄居之躯;此一世的修行体验后,又将开始新的轮回。那天子夜时分看到父亲的监护仪从60忽然降至一条直线,出现一个问号与检测不到信号的标识;他好像就是这样睡了下去,平静至极。三年里父亲有过两次病危状况,都顺利转危为安,虽然曾有过心理准备,待到真的面临离别时却依然不知所措,空气中仿佛包裹了什么,紧密凝固的四周是如落入深海般的寂静沉沦。

   后半夜入殓师来为父亲穿衣,最外面的是一件披风,说是成仙人了,要有披风御风而行。穿戴整齐后,他面容安好肤色白而亮,真的好像轻盈如仙人。之前两次病危时我都做了同样的梦,梦见父亲一个人坚定往前走的背影,如年轻时的步伐,穿着他身体好时常穿的灰黄色背带西裤与绯红衬衫;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一着急就醒了。

   下午载着父亲的灵车从庆春路一路向西,往余杭径山去。往西的路伴着夕阳,红日仿佛暖暖地护送前行,这也是父亲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傍晚的暮光柔和,将世界笼罩在敦厚的光晕中。车行一个小时,抵达殡仪馆时夕阳落下,送入冰柜后出来到空旷的停车场,在山野间,抬头看见灰蓝色天幕中银月当空、薄云缥缈略有星光,好看,那是仙人去的路。

   父亲是热爱画画的人,他的灵魂此生体验作一名快乐真挚的艺术家;他是爱画江南故乡的油画家、担任过《富春江画报》的编辑、担任过浙江画院的院长、担任中国油画学会理事、担任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他爱创作画画,身体好时喝酒交友畅谈天下,为画院、美协、油画学会尽己所能出力办事,去基层下乡采风,去各地讲座办画展行走天下……

   能以画画的方式完成这一世的修行是幸福的,他在家总是画画,不停地画,油画框堆满了房间角落,他最开心的事就是朋友们去看他的画,一起摆龙门阵聊未来。他也喜欢大家围着看他画画,因为我自己很怕生,曾问他害怕一群人围着看他画画吗,他说:“看的人越多画得越带劲儿!”我始终未能体会到那种状态,却是很羡慕父亲能坦然以他最爱的事情来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2020年1月的手术后父亲仍需继续住院治疗,我想给他在病房里解闷儿,拿了彩色蜡笔和纸让他可以涂涂画画。他拿起笔有点迷茫有点不好意思,我说:画个大公鸡吧。那是他在童年时常画的内容,他说小时候八路军经过他们的村子,一个军官看见他在画大公鸡,抱起他一阵夸奖,于是画画的种子从此种进了他的生活并一直生根发芽。在病床上他拿起红蜡笔,想了想,线条从鸡冠开始画起,下笔还是以前的样子,是肌肉记忆下的造型感觉如初,画到公鸡嘴巴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想了一会,线条慢慢地画到脖子,然后就停下笔;之后就再也没有画过。大公鸡是父亲迈上绘画之路的开始,最后的笔触也停留在大公鸡,倒是仿佛冥冥中的轮回圆满。

   我还记得小时候去父亲的出版社编辑部玩,那时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文革后期改革开放之初对于艺术的一切都如饥似渴,编辑室是链接着世界艺术讯息通道。在编辑室里,听他讲当记者时在海岛渔船上经历狂风暴雨上下颠簸的历练;他喜欢拳击,很会游泳,轻轻松松横渡钱塘江、水里的小鱼会在他的脚边摩挲;下基层去乡村小树林里和朋友们一起赤手空拳抓大蛇!长大后得知父亲曾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人,我一点也不奇怪,他就是这样仗义行天下的性格。

   他的很多朋友都是在七八十年代担任画报编辑时为各不相识的艺术家发表作品时结下的友谊,我惊讶于他在全国都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那么多或许与他未曾见过面的朋友。后来我见到各位艺术家伯父叔叔们朋友们,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及当年《富春江画报》对他们的艺术之路所起到重要影响,更因此而对我格外亲切关照。我小时候最初留下的印象是父亲在编辑工作之余总在家勤奋画画,一方面是画连环画,我和姐姐还有妈妈负责最后擦去正稿里的铅笔稿线条,尽管只是擦橡皮的工作,我就已经觉得好累,一张又一张,一本故事上百幅的插图,每一幅都是构思饱满的创作,他却似乎完全不累,孜孜不倦地投入其中。

   除了画连环画,他抑制不住地将全部业余时间投入到油画创作中。从文革时期的主题创作之后,他就一直钟情于画他的故乡——江南水乡。很多人看到他早期“鲁迅”系列作品、“又一个丰收年”等被收藏于中国美术馆的成名作,那个时期的主题创作在现在看来格外地朴素单纯而有力量。人们在赞叹之余也会问为何父亲八十年代之后就转向一直致力于描绘柔美的江南?有一次我们一家去苏州,走在一座石桥上,父亲好像在找什么,于是讲起他小学三年级时就离家赴苏州铁路小学读书,我惊讶于他那么小就一个人独自在外生活。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水乡河埠头的每一块石头、河道里每一道涟漪、姑苏船家的身影、桥洞下的水波倒影,江南的一草一木都融入了血液里。

   作为一位画家,能真正地画出他自己内心,是幸福坦然的,他的江南不以宏大叙事构建创作思路,是画他刻在身体骨子里的感受,这种源源不断的思念与回忆构成了他一生赤子之心的创作源泉与力量。小时候我和他一起站在水乡石道边,他看我完全不能体会他的感受时着急地对我说:“你怎么会一点都不激动呢?”他恨不得我立刻能吸收水乡里的血脉,描绘这些乡土人物景色,在他的心里早已成了描绘他生命养分的构成。

   我读附中的时候就开始画油画,可能相同的血液传承更有同频,我好像很快能画出一些色彩的感觉,但是关于水,无论怎样,总画不出父亲那般浑然天成的色调,江南的水总是各种丰富的绿色,黄绿、橄榄绿、新绿、墨绿、黛蓝、以及洗衣姑娘挽起的涟漪,树枝的倒影在水面摇曳婆娑、或是夕阳下船工咿咿呀呀从远处过来,勾带出夹杂着暖意的金光泛在水面上;父亲非常喜爱并擅长画这些,不需要太多的反复,轻松的笔触配合他用手指在画布上直接调抹,每次都能画出不同的河道水塘味道。我们在家总是啧啧称赞,父亲也很高兴,他从来不企图教我们怎么画,大概他知道,那是属于他的水乡。

   他还很喜欢画江南的姑娘,她们在田间休息,她们依着墙门在织线,她们在老宅中守望,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好像讲起,实际上这些都是他的童年印象或是生活里的点滴,我的姑姑们在织线,我的姑姑们要出嫁,还有老井、矮墙门与木香花,那是和我妈妈一起回老家留下的印象。我觉得特别真实,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的企图心,只是一心一意地抒写他的乡土眷恋与真实所见。他身体好的时候常和朋友一起下乡收集素材,看见入画的大树,还没有改建的古道小村,他都兴奋不已,极力收集那些似乎曾在少年时的一景一幕。

   我喜欢父亲的风景画,觉得他最棒的地方在于他并没有完全按着景物的光影塑造作画,他不知不觉地用书写式的抒发来作画。我还特别喜欢看他画风景的过程,信手拈来这些泥土路、石头、树枝、透来的阳光都像从他自己手里生长出来一样,就是在笔下一点一撇挪移涂抹间,对象色彩似是而非,在若有若无之间;笔触的抽象与实际景物的表达浑然互为一体。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最初从芥子园画谱入门走入绘画的世界,我总觉得他的笔下充满着浓浓的东方诗意,有时看他拿着油画笔像拿着一支指挥棒,画那些理不清的树枝藤蔓时使用线性的肆意表达仿佛是一遍一遍的诗与歌唱。

   读诗的时候,或许觉得大多总是孤寂空灵的诗更让人回味,但父亲义无反顾地热切描绘着他的故乡风土,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草木人情。“槲木落山路、枳花明驿墙”这是温庭筠将梦中故乡写在他的诗句中;父亲赤诚地画着故乡,漫漫长歌实际上画的就是他的故事,能打动人的一切都是人间细碎的世俗日常;这便是他的述说。

   灵车在暮色中前行,冬日傍晚的斜阳带给他最喜欢的色调,随着在大气蒸腾,那浑圆的红日仿佛在一颤一颤地清唱挽歌,指引着灵前行,带着此一世饱满与真挚的艺术体验,回归意识海。匆匆此生,我并没有觉得父亲离开了,他只是在另一个维度伴行。

   再见,或许哪里再见,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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