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9-15 7:34:16 来源:晶报
罗怡策展人美术馆顾问
准备了三年的故宫展《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开幕了。故宫特别向六位当代艺术家白明、刘丹、唐明修、徐冰、徐累、张永和开放了所有品类文物的选择、研习,并邀请他们为本次展览进行历时一年的创作。
“书房”成为“多重打开的钥匙”
这是故宫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地将中国当代艺术与古代文物字画并置展出——虽然这样的对话在国际顶级的博物馆中已不鲜见,虽然这样的对话只以东西雁翅楼为主,并没有在午门正殿发生,但对中国的文博界来说,之前的偶尔试探为之(始作俑者正是故宫于1996年与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的一次合作,在太和门展出法国艺术家让-皮埃尔·雷诺(Jean-Pierre Raynaud)的作品《金盆(Pot Doré)》),都无法与这一次“穿越”的深入性、指标性、里程碑意义相提并论。600年的故宫正努力以这样的方式向世人展示着自己年轻的面貌与开放的姿态,展示着中国人从古至今对宇宙、对世界、对人生的认知与理解,展示着中国千年文脉的传承、交融与未来。
故宫选择“书房”作为把自己“多重打开的钥匙”,也选择了“书房”去打开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国当代文化之间那道似无还有的门。中国的书房文化可追溯到汉唐,经宋元几朝更迭,于明清为盛。书房自古以来便是中国文人士大夫修身养性、待人接物、寄托闲情逸趣的空间,是体现中国人生活方式、文化身份、知识资本、精神追求和价值观念的场所,亦是中国文化中一个独立且庞大的思想、美学体系。我将自己对书房文化的理解:“身”“道”“心”,随着参展的当代艺术家融入展览的节奏,倾听这场跨越时间的对话,自觉“气脉贯通”,犹如“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书房里的“身”“道”“心”
书房以栖身。自古以来,每一位遁世的“大神”,都有间名动天下的书房(或象征空间)。退居隐逸,独善其身。故宫此次在邀请艺术家创作之前,便安排了他们参访乾隆爷退休后的书房倦勤斋。这次参访也让徐累新作《世界的重屏》中的空间嵌套方式(类似“盗梦空间”)更为清晰,并将全球化的对话以“视觉比较学”的方式在画面展开。同样受到这视觉陷阱与虚实交幻的启发,张永和创作的《奇镜记》在通景画与玻璃画构成的亦真亦幻的崇楼展厅,带我们来到雍正的书房。VR观展让平面与立体空间界线更为模糊,“参观者自编自演,戏里与戏外之间的界线已不复存在。”
书房以志道。展览开篇自东雁翅楼展出“五经萃室”珍藏“诗书礼易春秋”相关重要典籍,徐冰《天书:文字的尊严》——一本无字能识可识的“书”与之相对。这件35年一经展出就轰动并巡游了世界的当代经典之作,以“拒绝阅读”的姿态,一直源源不断地向我们传递着文明的气息。徐冰说:“文字这东西是挺核心的。对文字的触碰,就是对人类文化概念最基本的触碰。”我将这一策展的安排理解为传统与当代接轨之道。道无形,器有形。东雁翅楼展厅“文房四宝”“文人赏器”单元中,唐明修创作的漆器笔筒在传世的汝、哥、龙、钧、定各名窑御器中遗世独立,远望形如枯槁,近看温墨如玉,深入演绎着“以器为道,道在器中”的书房器物文化。
书房以游心。午门正殿展厅的高潮是“仰观宇宙”单元,展出了中国山水画高山仰止的三幅作品:北宋郭熙晚年杰作《窠石平远图》;米芾之子南宋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中国山水画集大成之作、明末清初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山水即宇宙。中国的山水画史,是中国人宇宙观、自然观、价值观的建构史,是中国文化的脉搏。以山水为媒,书房是天地宇宙的观想点,自然的启示是书房的灵魂。唐明修脱胎大漆的作品《游方之外》正是从这样的山水画卷中走出的。唐明修的漆艺,自少时仿西洋油画,后自传统文化中寻得价值,方得始终。中国山水画贵在无中生有,有形更似无形。刘丹的毛笔让他成为穿越中西古今文化的通灵者。此次展出作品《冯翼惟象》,立意“为山水画领域重建一种物像之外的新秩序”。中国当代艺术发展逾四十年,常遭“西化”诟病。当刘唐两位先生的不同媒介的当代作品自中国山水画中来,与中国书画史三座高峰相遇,以“游于心”为最高境界的中国艺术与书房文化的“任督六脉”被一一打通。
以更热切的文化自觉拥抱传统
书房还是思想的策源地,芸芸众生,纷至沓来。徐冰的《地书:兰亭集序》作为ENDING,承载了今天的艺术创作者的审视与理解,也将故宫文物携手当代艺术的意义深入浅出地进行再次强调。从唐至今,行体已成为最大众、最标准的笔体。百千年之后,徐冰地书中的EMOJI是否可能成为最大众的字体?不同文化的“巴别塔”有可能在象形的EMOJI团结下被推翻?
如同整个展览的并置体系呈现的那样——当今天的创作灵感与根源直接来自故宫珍藏,并与其同来自“书房”这一传承有序、香火延绵的文化系统,古今艺术的交叠不仅激活了彼此,故宫也因此为世界多重打开了一座书房,这让600年的她有了更丰富的阅读维度,拥有了更多可能。艺术家白明创作的《墟相·卷轴》恰如其分地踏准了故宫这条自我锤炼更新的传续之路。作品将历史上所记载的书籍材料、陶瓷材料、烧制方法都熔于一炉。“对火的不同认识赋予这些卷轴生命,使它们如经历历史般从远古走到今天”。
这样的锻造过程,正是故宫所带领的中国博物馆迈入多元化、拥抱未来的必由之路。上世纪,博物馆界就开始了从“以藏品为中心”转向“以观众为中心”的讨论与实践。此次故宫将当代艺术与传统经典并置,无论从视觉冲击、交互体验、文化比较上,都碰撞出一种新奇感。以当代艺术为镜,文物有了可亲近的“接口”,激发了观众更丰富的感受。
国际博协ICOM在全球疫情暴发之前的两次国际博物馆日的年度主题(2019年为“作为文化中枢的博物馆:传统的未来”,2020年为“致力于平等的博物馆:多元和包容”)都能切中故宫此举背后的深意:传统文化如何在今天被发现、被认识、被深入,走向更远的未来——博物馆如何重新赋予传统价值;当代文化如何被纳入传统的根脉,去扎根、去吸取、去生长,获得走向未来的元气——博物馆如何引导当代智识生产;在这样的过程中,博物馆从单一的“权威圣殿”走向多元的公共平台,留给人们更多讨论、想象、思考、探索的空间,并因此更紧密地影响了人与城市——以更热切的文化自觉拥抱传统,并因此产生重新发现自己的机会。人文关怀纵深进历史,链接着未知、自由与无限可能。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千多年前,隐逸读书人之宗陶渊明吟出了中国书房文化的slogan。今天,对于都市里被困于混沌之中的当代人、疫情时被困于方寸的当代人,这样的呼唤更为急迫。在寻找精神家园的路上,重归重建书房,并期待在这条路上找到自己的根。故宫展将历史镜像中闪闪发光的书房照向时代尘埃中正修葺整理中的书房,希望也能照向我们更开放与多元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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