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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画者张爱玲:在参差的对照中,描出真实与慈悲

时间:2022-8-2 21:52:45  来源:美术报

张爱玲 《红玫瑰与白玫瑰》 (佟振保、王娇蕊、艾许太太与艾许小姐)

   张爱玲曾认真想过,当一个画家。她第一笔稿费,不从文章来,而从画中来。大概这世间事,确实很难只用一种形式,去穷尽描述真相。

   真相剧烈,过于突兀有力,如大红大绿配色,令人惊诧心碎;而参差的对照,则有一种苍凉的慈悲。“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作过于华靡”,她的绘画却素朴自然——这也许,也是参差的对照。

   颜色衬托她华美的文字,在最天才洋溢的1943-1945年,从上海生发,塑造了华语世界“传奇”。1944年,她这本收录经典小说的《传奇》,封面便是以颜色,叙说心境。蓝绿底子,只六个大字:传奇 张爱玲著。

   她最著名的那段话,就和图像及视觉有关——“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张爱玲《传奇》再版序)

   她要“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其实,她也为自己的文章,用插画打开了许多窗口,让人们往里窥见更多真实。

   《传奇》在当时杂志上发表,她为其中的《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年青的时候》《花凋》和《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多篇小说,绘制了插图。散文集《流言》中的部分文章,也配有插图。

   “经不完全统计,有相关记载的张爱玲插画作品约258幅。其中部分能看到插画全貌,比如《某同学之甜梦》插画、《金锁记》的插画等,共计73幅。其余皆已遗失,只能通过零星的回忆录、采访等知道这些插画曾经存在过,比如《快乐村》的插画、港战期间的插画等。从数量来看,张爱玲的插画作品颇多,可看出她对绘画天生的喜爱。”

   画作多以白描,只精到勾勒轮廓、动作,通常无背景,甚至无面孔。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解,“在不纯熟的手艺里,有挣扎,有焦愁,有慌乱,有冒险,所以‘人的成分’特别的浓厚。我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画小人物和小事

   她画凡人,以及画静物。

   画《倾城之恋》白流苏,下颔起初圆,渐渐尖了,脸庞原是窄,眉心却宽,一双清水眼,像已看过许多不完美世界,有一种了然的淡淡骄傲,却似乎仍有一丝惶惶,倒比原著中写的“小得可爱”的面庞,多了些真实。或许这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白流苏,原著中为了读者而设置的28岁年龄,终究太年轻,原是万万抵不过精刮之辈如范柳原的。

   画《红玫瑰与白玫瑰》,孟烟鹂侧脸纤瘦而卑微,连着她深黑的、鞋尖无措摆放的绣花鞋,与另一幅女奴和夫主插画,隐隐呼应,不是白玫瑰,但也非衣服上一粒饭渣子,一时简直看到孤掷的线条,成为不彻底反叛作案记录。

   彻底的,有“付出一切代价”的曹七巧,这位被张爱玲评说为自己小说中最“澈底”之人,瘦骨脸儿,朱口细牙。她的装束让人想起《更衣记》中另一幅插画《清末时装》,心平气和的古国,在那时刻迎来骚动的歇斯底里,“元宝领”这种东西诞生,高得与鼻尖平行的硬领,“像缅甸的一层层叠至尺来高的金属项圈一般”,又像对钱财和爱欲的贪恋,紧紧锁住原本可以俯仰自由的脖子。

   市井人物、平凡男女、日常生活,通过动作、神态及衣着,张爱玲刻画出当时她心中和眼中的世界。她曾说,她关注的都是些小人物,软弱,不彻底,背负时代的广大负荷,然而她认为“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

   而静物画中,则流露出自童年始,显赫家族及后继萧瑟给她留下的终身回味与伤痕。如上述所说的孟烟鹂之绣花鞋,还有童年的房间。8岁以前,她得以在华丽精致家中,长时间体味物件炜丽与罗曼蒂克,“一直喜欢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时候设法先把碗边的小白珠子吞下去”“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

   画出自己了吗?

   在张爱玲有名的两篇与画有关的散文《忘不了的画》和《谈画》中,她反复表达了对塞尚及其“徒子徒孙”高更、梵高、马蒂斯、毕加索的喜爱,说“都是抓住了他的某一特点,把它发展到顶点,因此比较偏执、鲜明、引人入胜,而充满了多方面的可能性”。

   偏执的、鲜明的,抓住人物特征,也表现在张爱玲绘画与文字中。而且她的文字相对华靡温暖(是的,在苍凉手势背后是渴求不得的温暖),她的画作却直接而相对“冷静”,基于视觉呈现形式的特异性,简单有力,勾勒核心。

   核心也许就是她的“参差的对照”,暖与冷,不过是对自己作品的平衡与互补输出。“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华美艳丽的袍子是她的文字,但揭开了,却见嶙峋纤弱的骨相。

   真正的作家为自己写作,因为他深信自己便是这众人中最特别一人,也是最容易泯灭之人,所以他只需表达这种觉察即可,而这其中,多少参差、多少犹豫与果断,若你可知。罢,不知也无所谓。真正的画家可能也如此,他只对心迹负责。

   张爱玲写的是她自己,画的也是她自己。她有许多画作,“时常会带入她自己的影子,使一些表面画他人的插画,细看起来有自画像的痕迹。比如小说《年青的时候》里的插画《沁西亚》颇像张爱玲的自画像《无国籍的女人》,无论是额前的一嘟噜鬈发,及肩内卷发型,还是呈现面容的角度、景别等,两者都高度相似”。

   而,影子终将不能触摸,而,付诸流言,流言,文字写于水上(written on water)。1944年,张爱玲为她的《流言》初版本封面,画了一幅全身自画像,只是一袭黑影,不见五官。不知道,她有没有最终看清了自己。

   (画作由张爱玲绘,引自止庵、万燕:《张爱玲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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