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5-30 21:15:47 来源:中国文化报
秋庭戏婴图(国画) 197.5×108.7厘米
苏汉臣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每个人都有忘不掉的童年,但童年的快乐,常常要到中年才会懂得。
古人也爱童年。他们的世界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把回忆藏在画里是最浪漫的选择,而承载这些回忆的千古杰作也在画史上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画科——婴戏图。
中国绘画的经典传统一向以山水为大宗,人物、花鸟、犬马次之,婴戏图是画史上典型的“小众题材”,但这类作品却也因其“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而在宫廷和民间受到相当的欢迎。北宋时期,婴戏图的创作已经蔚为大观,这其中最著名者当数宫廷画家苏汉臣。
苏汉臣所画的婴戏图数量众多、类型丰富,有以端午节为主题的《重午婴戏图》、以宗教习俗为主题的《灌佛戏婴图》、以“推枣磨”这种儿童游戏为主题的《秋庭婴戏图》等,不论主题如何,苏汉臣都以其古雅高妙的艺术造诣创造了婴戏图的经典样式,不仅在北宋时享誉朝野,还影响了南宋的李嵩、元代的韩晟、明代的仇英、清代的冷枚等历代名家,使婴戏图成为职业画家群体中传续不衰的一种艺术传统。不仅如此,苏汉臣所创造的婴戏图样式还在缂丝、陶瓷、木版年画等工艺美术和民间艺术中备受青睐,成为中国吉祥艺术和装饰艺术的常见主题,比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宋代缂丝《上元婴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宋代磁州窑白地黑花婴戏纹腰圆枕和明代青花婴戏图圆盒等,都可看作是以苏汉臣婴戏图样式为基础而发展出来的杰作。
由于苏汉臣在北宋已名满天下,而宋以前的此类画作又罕有真迹传世,所以北宋及后世画家们常有托名苏汉臣而造的“伪作”,比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传为苏汉臣所作的《货郎图》以及同样以《秋庭婴戏图》为名的另外两件小幅作品。
苏汉臣的婴戏图中流传有序且品相精良的真迹已不多见,其中最为人称道的要数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秋庭婴戏图》。这件作品描绘了秋日花园中姐弟二人一起玩“推枣磨”的游戏场景,是宋代绘画中将季节感、日常生活和文化隐喻结合表现的典范。
“推枣磨”是一种朴素而历史悠久的“益智游戏”,在今天的中原地区仍广为流行。每到秋天大枣成熟的时候,这种应季的游戏最能博得孩子们的欢心。他们把捡来的红枣串在小竹签的两端做成“红枣扁担”,再拿另一个红枣切去一半,底部插上三个短签作为磨盘的底座,而裸露出来的半个枣核就成了推磨的支点,然后再把“红枣扁担”轻巧地搭在枣核尖上,这样就做成了一个可以推着玩的“枣磨”。这个游戏的难点和乐趣在于“推”——推的时候“红枣扁担”必须持续旋转而不掉落,一旦掉落,“推枣磨”的孩子就要认输。这种朴素的游戏看起来简单,却是孩子们心中值得耗费半天光阴的乐趣。
苏汉臣的这件《秋庭婴戏图》就是以“推枣磨”为主要内容而创作的巨轴,画面中最为传神的部分也正是对姐弟俩推枣磨时神情和动态的刻画。在画幅的左下方,姐弟二人把黑漆螺钿的圆凳当作游戏的台面,右侧白衣红带的姐姐专注地盯着旋转的枣磨,双手不自觉地左右护持,生怕扁担突然掉落。而左侧穿红衣的弟弟则悄悄将手伸向枣磨,似乎正打算出其不意地把扁担打落,他瞪大眼睛,嘴角上扬,一脸调皮的坏笑,仿佛搞破坏的诡计马上就要得逞。
在画面的右侧,圆凳上放着红佛塔、人马转轮盘儿、棋盒、陀螺等精美的玩具,一对小巧的铜铙钹散落在地上,而姐弟二人却完全沉浸在“推枣磨”的紧张气氛中,对这些精巧的玩具视而不见。画家把左右两个围绕“圆凳”展开的场景并置描绘,一边是朴素的自制玩具,一边是精致的名贵玩具,但姐弟俩显然对两类玩具的态度迥然不同,这似乎是在暗示,在孩子的世界中,玩具的精糙贵贱并不重要,朴素的游戏反而可能更富创造的乐趣。
除了精彩的情节刻画,《秋庭婴戏图》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匠心独具的构图。如果我们把湖石花木视作“自然之趣”的象征,把儿童游戏视作“人间之趣”的象征,两种象征所构成的意象对照似乎另有深意。
画面背景中一通笔直的湖石岿然而立,周围有芙蓉和雏菊陪衬,与前景中的姐弟游戏相比,显得格外高大挺拔。在高约2米的大画幅中,这样的构图一方面强调了前景中孩子们身形的娇小,点明了“婴戏”的主题;另一方面又借用了北宋时期“顶天立地”的山水画法,用湖石撑起画面整体上“丰亨豫大”的美学气度,将婴戏图这种“小画题”的作品处理成如山水画一样具有“纪念碑式”精神意义的鸿篇巨制,通过大与小、疏与密、概括与精描的对比,使画面显得张弛有度、繁简分明,既有可以“远望”的花石,又有可以“近观”的婴戏,形成一种带有剧场感的视觉张力,创造了婴戏图“小题大做”的典范。
再进一步,如果从文化隐喻的角度来看,湖石花木在此处的运用,似乎与中国园林艺术中“叠石为山”的营造美学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画家以湖石比附山岳,将自然山水的意象引入世俗生活的庭院,使“庭院”成为隐逸文化传统中“桃源”意象的现实投射,而姐弟二人围绕圆凳“推枣磨”的场景,也与《水经注·烂柯山传说》中“仙人对弈”的典故遥相呼应。由此,画家将日常生活的花石秋园转化为仙家“洞天福地”的理想世界,也将山水渔樵的“出世之乐”转译成秋庭婴戏的“人间之乐”,在“忘我”和“自得”的意义上实现了对古代隐逸文化的援引和活用,使婴戏图这样的世俗题材产生了某种超越性的出世意味,并以此为基点为北宋画院的婴戏图创作注入了别样的文化内涵,也对中国绘画史传统和山水画思想做出了回应。
由此可见,苏汉臣的《秋庭婴戏图》成功地将庭院、孩童、玩具、游戏等要素统合起来,通过华丽的色彩、老到的笔墨和传神的人物创造了表现童年欢乐的经典图像,并在作品的意义结构中巧妙地嵌入关于中国人生命哲学的隐喻,塑造了后世画家们争相效仿的艺术范式。同时,也正是借由苏汉臣的创作,千年前那个姐弟游戏的秋日庭院,得以化生为一种蕴含快乐宝藏和文化密码的艺术符号,在与后世观者的一次次相遇中,使忘我、无邪、自在、朴素的赤子天趣穿越千年而依然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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